【武俠華麗本事】:〈戰鬥主義之人之魂〉
沈默/寫
美國導演凱薩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這位女導演是總能拍出驚世賣座片──至於他的電影到底有沒有藝術成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的前妻好像已經不是什麼大消息),有兩部我一直印象頗深刻的電影,一個是《危機倒數/The Hurt Locker》,另一個是《00:30凌晨密令/Zero Dark Thirty》,兩者皆是戰爭類型電影,只是前者為對戰地拆彈小組的細描膩繪,後者則是凝照直視一女探員如何近乎偏執地犧牲掉自己時間和人生去追獵捕殺賓拉登。
我很喜歡《危機倒數》的拆彈狂熱者威爾說的,「到了我這樣的年紀,鍾愛的事情只會剩下一兩種,不,」他停頓了一下,「也許只剩下一種。」那無庸置疑是一種對靈魂內部的誠實自剖,隨後,威爾又回到戰場,電影最後一幕是穿著防彈衣的他臉帶一縷微笑,孤獨而無比滿足地邁向眼前的炸彈,好像那就是幸福的境界。另一部《00:30凌晨密令》的結尾,則像是與前一部電影對位式的近攝終於獵殺到隱形大狂人的女探員臉部特寫,而她正流下眼淚,又憂傷又虛無的表情。
我感到興味盎然的部分正是一男一女的主人翁在死生交關裡的存有姿勢。那種像是不惜一切不顧所有、就算是怒焰裡驚濤中、也要闖進去絕強意志的操演與狂喜,令我心心念念。是的,他們是主動迎接凶險之境的人種。最鮮明的活著之味,對他們來說,就是鄰近於死亡,千驚萬險,如何在絕對兇惡之中克服各種威脅與危害,使最猛烈的生之意念炸裂開來,彷如璀璨秀麗絢爛之滿空煙火,一如那些攀長塔懸空走鋼絲高空跳傘登極巔種種的極限運動員一般,你總是要質疑他們何苦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何必把自己逼到那樣非死即傷的慘烈境地,但他們就是樂此不疲情難自己。
讀到《天地明環》卷10時,我不由想到以上這些,尤其是宇文朔對鷹旅的觀察:「他們則是愛受苦,認為苦盡甘來,才是真正的快樂。這是在下以前從未想像過的心境,竟有人可不視戰爭為畏途,還樂在其中。」以及,一旁的荒原舞則回答,「我們最深刻難忘的日子,是在征途上度過。離開戰場,反令我們似有所失,平淡無奇。不是我們愛殺戮,……」
這也一直是黃易武俠的精神之一,或可名之為戰鬥主義。並不是說那些角色是嗜血者暴力者殘殺者,相反的,如同Kathryn Bigelow所聚焦的兩位人物一樣,黃易筆下龍鷹、符太、荒原舞、宇文朔等一行,雖稱不上什麼悲天憫人好人好事代表,但心腸與性格顯然都是被歸屬為良善的那一邊(縱然他們手起刀落殺人並無多大愧疚),願意讓天下更好,同情被暴力欺侮與傷害者。而這樣的他們就是沒法兒只是單純的享福,他們要的是活生生的劇烈滋味──
有人的存在一生幾乎就是戰鬥,不斷的戰鬥,渴望高強度戰鬥的洗禮,那是他們獨特的存在儀式,他們必須經由搏鬥,找到自身實存實然實感,缺乏了這個,他們就不免要以為自己是行屍走肉,喪志灰心,無以為繼。
對熟悉日本漫畫的人來說,戰鬥主義其實是不陌生的,諸如《浪人劍客》、《刃牙》、《幽遊白書》、《HunterXHunter》、《第一神拳》、《功夫旋風兒》、《七龍珠》、《航海王》、《火影忍者》、……真是一狗票熱血沸騰的名作,完全是把戰鬥與人生等同起來的狀態(我要變強,我要當世界第一,我要成為天下無雙,凡此),又或者在武俠領域方面,眼下喬靖夫的《武道狂之詩》也同樣走在戰鬥主義的路徑上,等等,確實教人欲罷不能。
《浪人劍客》裡有一段,處理伊藤一刀齋與佐佐木小次郎的相遇,一刀齋對小次郎的直覺是:「老虎要以老虎的身份活下去,以老虎的身分死去才對。」並且他回顧自己擊敗恩師時的心情:「如果鐘卷師父是站在頂點的人,打倒師父以後,就沒有對手了。一想到這個遊戲就快要結束──我就覺得很寂寞。」井上雄彥此一套徹底突破漫畫的止境、讓漫畫闖越漫畫的限制、讓漫畫躍升到藝術與哲學領域的《浪人劍客》之中,充斥許多如一刀齋這樣的人物,包括宮本武藏也是(當然宮本後來漸漸理解到天下無雙是幻影,對萬物自然重新進行理解與思索,正在轉生為劍聖,而不再是被天下與無敵劍法困住的惡鬼劍豪),他們都是老虎都是猛獸,他們無法安身立命於一般人的日常裡,他們必須往死裡活。
另外,板垣惠介的【刃牙三部曲】裡,同樣也處理了無數以成為最強為己身宿命的人物,在第三部《範馬刃牙》最終章裡,刃牙終於和他的父親、號稱地表上最強生物(是的,他可不只是最強老爸最強人類而已)的範馬勇次郎終極一戰,真的殺得天昏地暗天崩地裂,無雙血緣之決暴力激情狂爽得讓人目瞪口呆血氣賁張,其中甚有意思的是,刃牙一邊痛毆老爸,一邊還想著他父親的拳頭在想什麼呢,以及「只是如同『打』一般的打的話,那太可惜了吧…沒錯……就如同緊緊的擁抱一般,深深的打下去…」,這對父子之戰後來遂演變成一種最深的溝通與理解,是的,就像擁抱一樣的使盡全力打下去。而後地表無敵的勇次郎終於認可了刃牙的絕強,他對刃牙說,「強的最小單位就是──『展現任性的力量』和『貫徹意志的力量』」,即使癱軟倒地仍舊以獨特的意志與想像力繼續對勇次郎施加肉體壓力與攻擊的刃牙,顯然已達到令人咋舌的強者最高場域。
不過這裡,我想,必須做一個明確的區隔,戰鬥主義與戰爭是截然不同的,雖然戰鬥主義一旦上綱到某個臨界點,闖過不可逾越之界後,有可能就無法力挽地化身為窮凶極惡的屠宰者,但根本上來說,以持續不斷戰鬥意念為自身價值的人跟熱愛戰爭、引爆戰爭、在戰爭中殺人快樂的如納粹、法西斯等是不同的。戰鬥主義必須謹守在個人的選擇上,它不能移轉到弱者或無心於此的人身上,它不能強迫他人,它必須適切嚴謹地在限定範圍內運轉。換言之,戰爭行動是一種罪惡性、涉及太多無辜無關者的舉世大暴力,其本質是對人性的毀滅淪喪,而戰鬥主義則是一種對暴力的不可救藥迷戀與投入,僅僅人對自己內在性質的追求。
且黃易的戰鬥主義不僅僅是針對強大敵人而已,乃是指向更高的求道景觀,如破碎虛空、仙門開啟之祕云云,卷10裡龍鷹的道心種魔大法又隱隱然地再進化了,包括「倏地裡,他的心神進一步塌陷下去,用『塌陷』來形容,實不適當,是往內的離奇擴張,相比平常外向的心神,便為塌陷。/同一時間,已延伸往汗帳的波動大幅加強……」、「……箭離弦前的剎那,他的心神嵌入焰火裡去,魔種的奇異能量,一如往常般,貫注箭身,但又與以前有一個分別,就是能量以他掌握不到的方式,與『火』結合,……」黃易將宇宙星象般的收縮與擴增鎔鑄於武學想像裡,與鷹旅對沙漠征戰的看法,以及龍鷹想要和田上淵、拓跋斛羅生死決戰的意欲對照來看,不難明白,對某些人來說,有些無以名狀的事物,遠遠比身體、日常與人生的舒適完好來得重要太多了。
而這種入魂式對常人來說猶如中魔一般的壯大心志之敷演表意敘述,將人生與小說等同起來視為大搏鬥全景,還是駱以軍寫得最狂熱瘋魔,最使我眉飛色舞心神嚮往之際卻又忍不住悲傷起自爆性質的極速燃燒的滅頂作法,他在《肥瘦對寫》裡是這麼寫的:「……我應該活不到那麼老吧?如果能活到小說寫不出來的年紀,洗不洗腎似乎沒那麼重要了。重點還是如何在這有限時光中,把能用的管線借來接上,像那些太空漫遊電影裡的故障太空船,借腎補肝,割椅墊堵輪胎。這個隱喻延伸出去,可能以我有限求生的小說創作,因為活在這個時代這個島嶼這樣的文學環境,他不自覺地形成一種『補了』式的和世界連結、對位、攝影,驚豔地攢取、暫存、與使用。……」
如此這般以有限追究探討摸索無限、或者說渾沌地直接撞上比自身有限巨大得太多壓根無由驗證的絕頂奧秘神奇,是庸俗凡常的你我忍不住要張眼凝望全神敬畏的盛大驚奇意志劇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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