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華麗本事】:〈給時間以時間〉
沈默/寫
《天地明環》費了好幾卷好大一番工夫去定義嗅覺與氣味以後,到了卷06黃易又開啟(或者說繼續精研闡述)了另外一個議題,尤其卷07,更是藉由龍鷹與小可汗關於不相信命運的對談延展出一系列對時間的探討與說法──
龍鷹說了:「……冤家路窄,又可以這般巧的,似有雙無形的手,把他送至眼前。可是,當我立定主意,不惜一切務取他的狗命時,『命運』兩字再不存於腦海裡,眼前現實有血有肉。於我來說,命運就是這麼的一回事。既是生活的部分,也可以完全沒關係。想則有,不想則無。」台勒虛雲更是大發議論:「當光陰流經不同的存在層次,變造成光陰的層次。……光陰的長河隨後而來,流經不同的層次,而我們的視野只限於前方,光陰流逝,我們能看到的,是逐漸遠去的『過去』,於後經由其他層次滾流而來的,就是我們的『未來』,非是不存在,只是處於我們的視野之外。……我們稱之為預兆。假設未來非是早已存在,我們何從知之。誰能掌握到別的光陰層次,就是具有靈異觸覺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黃易此一透過人物的解釋與探索時間,很難不令人聯想到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的名句:「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只是,黃易用自己的語言重新詮釋了一次時光的定義,並且又額外贈送了神祕學性質的個人式體驗。
而龍鷹、台勒虛雲的想法加總起來,則是黃易對道心種魔大法的升級版解釋:龍鷹的靈覺天機源自魔種,魔種趨吉避凶的本領即為一種搶先體驗察覺別的光陰層次的能力。於是,此一由黃易發明的絕世功藝又更添了許多複雜度,不僅僅是早前我一再透析過的男女關係隱喻以及宇宙天地自然的隱喻而已,這會兒的道心種魔尚包含著命運與時間那樣龐大規模的隱喻,武技乃持續昇華到極限中的極限、不思議裡的不思議。
而我另外又想到了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在島國極賣座的科幻小說《時間迴旋》裡就寫到過的:「……時間真的有好多種。有我們計算生命的時間,像是幾月幾年。也有更長的時間,向地表上形成山脈,星星誕生的時間那麼長。還有一種時間是我們心臟跳一下的瞬間,外面的世界卻已經是滄海桑田。一個人同時活在很多種時間裡實在很辛苦。很容易就會忘掉自己同時活在這麼多時間裡。」
很有意思啊,不是嗎?時間並不僅僅只有一種。十個人就有十種時間的流速,一千人就有一千種時間的算法,八百萬人當然也就有了八百萬種時間。蟲有蟲的時間。永恆有永恆的時間。每個人都有自己對時間的體驗與認知。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時間的一種。時間無從比較無從估算。時間同時是記憶和遺忘。時間的定位是公約的計量劃定,但又何嘗不是被含括在人的感知狀態裡──時間感使得時間具有神奇的伸縮延展性,可長可短,可在一瞬之間,也可宛如百年之遠久。
島國現代詩壇繁華聖母夏宇(也就是填寫蔡依林〈PLAY我呸〉歌詞的李格弟)有一首詩〈給時間以時間〉(夏宇交代詩名或來自《堂.吉訶德》小說家塞萬提斯)是這樣子的:
「自從時間成了時間
我們得給時間以時間
存在也就這樣存在了也不難
就被當做存在般了解
……」
黃易顯然也是給時間以時間(更多的計算)的一員。是以,他不止寫對時間的看法,更直接在小說裡予以具實化,讓香怪之徒李趣發明了名為「七色更香」的報時器(古代版時鐘鬧鐘,而且還有香氣,當代科技算什麼啊!我們可有一手錶不僅是彩色繽紛,而且還能發散香氛?):「……一盤香可燒十二個時辰,不多不少,燃至珠子的位置,珠落銅盤,發出清音,提醒人又一個時辰了。」
於是,時間的意義就更多了──
時間是燃燒,時間是香氣,時間是聲音,時間是人所遭遇最繁亂難解的東西。
而奇妙的是,我這會兒正在SOS Reader募資平台上連載發表的《王的十二女色》(完成於2011年)裡頭也寫到一個環狀物的建築:中間點是名為王的偉大人物的雙層住樓,以此為中心輻射開去,隔著十二座小橋,接連著十二名女徒(意即十二女色)棲居樣式皆不同的十二間獨立小屋,橋下則引入了環形的流水──這不也同樣承載著對環狀時間的表述與隱喻。
《天地明環》至今七卷讀下來,不難發現黃易更有企圖地在一本小說裡有效地處理同一個主題(有時欲罷不能寫著寫著就多寫了幾卷,如卷03、04、05都集中書寫火力於嗅覺機能與香氣世界),卷06到07無疑問的便是關乎時間(命運則是作為時間的威力表現)的種種思維與探索了,似乎可以期待他在卷08寫得更多更深入且到位。
卷07裡還有一段非提不可,那是符太送走妲瑪的回想:「就在她抓緊五采石的一刻,而我則抓著她的纖手時,始於少年之夢,終於此的一段人生,以電光石火的高速,在剎那間呈現出來,所有我隱藏著的秘密,包括一切的創傷、痛苦、仇恨、迷惘、悲歡、離合。開始和終結首尾相銜,也因而難分終始。」這真是給時間、給存在,黃易現階段所能寫出的,最為華麗的註解了。
再搭配與黃易同為香港書寫者的董啟章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裡寫下的「時間沒有開始,也就沒有終結。而歷史並未被否定,只是,那不再是單一的歷史,而是眾多的,繁複的,交錯的,分叉的,重疊的,對位的種種歷史。於是就永遠潛在逃逸的可能,突破的可能。……我不像啞瓷,我不相信神,不相信神在開始的時候送我們出門,在終結的時候接我們回家。……我以為我來這裡尋找根源,結果我發現自己只是在一個圓球上踏步。越過起始點,我走到未來;越過終點,我卻又走回過去。……」,更能夠品味出人對於時間超展開的形形色色思辨、各種精彩深刻的層次啊,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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