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1 09:00:00沈默

〈帶給我閃電與微光:寫在《王的十二女色》SOS Reader連載前〉

 

 

  很多年以來,我總是一個人。我喜歡一個人。我喜歡孤獨。我不擅長和別人往來,對人際關係總是很笨拙,而且也實在很難有興趣。我喜歡只對著自己的孤獨說話和書寫。我所寫下所有的故事都源自於我跟孤獨的相互凝視。因此,我是強悍的。我沒有弱點。沒有空隙。我不在乎市場不在乎學院評價。我就是我寫。我寫我所能抵達的一切。我很強壯冷硬狂野。沒有什麼能擊倒我。我迷信我。我是我的霸道。我是我的王道。我是我的神。我是我的魔鬼。我始終堅信我能夠在書寫的志業上一路走下去。絕無動搖。我無懼無畏,感覺可以寫著寫著就死去,無論是寫死、餓死抑或是窮死。我好像一直堅持這種荒誕的悲劇情懷,自以為英雄。是的,我是我的迷信。

  然而,在二○一一年與夢媧交往以來,我卻愈發感覺到自身的軟弱。我開始有了恐懼,有著更多的憂慮。苦難痛楚是昔日之我熱切歡迎的。過去的我能夠承受各種冷冽疼痛。我有的是爆炸式、維持在忿怒高熱狀態的意志。我帶著絕大的恨意與怒氣,寫著對抗一切。唯有我的意志在場,我的身體是不在的。然而這幾年間,身體的存在感開始浮現,它開始展現它的威力,與意志拉鋸。身體開始影響、控制甚或宰制意志,也許只是過了一定年齡,是自然地衰老,但我清楚意識到不止如此,那是因為我的心神於書寫的專注(貫徹而唯一的專注),已起了毛邊。於是我便不能避免衰弱的侵蝕,那是因為我懂得愛,懂得去愛和被愛的緣故。所以我老了,重了,無法保持跟世界無關無係宛如解脫般的輕盈。是,由於有了牽掛,有了另外更清晰的生命主題,我捍衛的將不只是我的孤獨,我必須守護的還有另一個人的孤獨。

  而愛是生死哀樂,愛是我們的鬼神之事。

  以前的我對婚姻沒有想像。婚姻不在我的腦袋裡。它自動被摒除。婚姻只是眾多無聊事物的一種。我沒有觀念沒有關注。我是一身輕的。沒有什麼可以框架束縛我。我唯一在乎的只有書寫。生命又算什麼一回事呢!只要能寫,像是焚燒成灰的寫下去,就足夠了。且往日經驗過的幾場愛情則是幻影一般,更加重我念想飛升罔顧現實的傾向。直到夢媧把人性帶來給我以前,我都只是個自私自大自負又可悲狂暴的混蛋。

  現在,夢媧是我的妻了,除了三頭貓兒子外,我們將會有一個女兒,她正在夢媧的子宮裡等待著期待著檢驗著我將可以給她什麼樣的世界。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我非常開心女兒的降生。當然了對現實處境我無比焦慮,但看著夢媧皙白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大,我是享受的,那種愉悅歡喜是從前的我所不可能也不願意去想像的。惟這個美麗依舊美麗它自己的世界對人是殘酷的,沒有特別對誰偏愛,每個人都有他的苦痛煩憂,我沒有例外也是。

  很自然的,如今的我業已不像以前那樣武斷地肯定自己會永遠寫下去,我動搖得很厲害。我開始想著自己還能做什麼別的職業。我可以很幸福地過苦日子,畢竟只要能寫下去,我還是日日歡狂的(光是寫就能讓我滿滿喜悅)。但夢媧和我們的女兒呢,她們何辜啊,她們沒有理由要被我拖扯墜落到悲慘的生活。然則,定心一想,我除了會寫能寫以外,其實什麼都不會,我壓根是無能的。於是,我不得不明白自己需要更厚顏無恥地爭取各種書寫工作的機會。接下來,不會是別人的事,而是我自己該全心全意照顧妻女的事。

  仔細想得深入一點,這些日子除夢媧對我造成的溫柔改變外,主持溫武(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為我出版《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在地獄》等書給我實際收入、現任職日初出版社的劉叔慧總編輯,幾度在評審現場、讀後感力挺我的作品的陳雨航老師,在各文學獎裡支持我的武俠的施淑老師,始終對我有高度期盼且不吝長久觀察我小說預備寫大評論的陳大為老師,讓我有講座收入、由聯經出版主辦的全國巡迴文藝營和大眾文學課導師敷米漿,找我擔任校內文學獎評審且數度讓我向學弟妹們演講的文化大學李李老師,總是多採用而少退稿、對我的投稿極有耐心的《聯合報:聯合副刊》以及來函邀約寫書評稿的王盛弘副主任,留用許多詩和書評的《人間福報:副刊》李時雍主編,為我張羅專訪的《中國時報:開卷》周月英女士,非但與我合作出版《詩集》且還陸續給了我寫書評機會、綽號拉麵的沈嘉悅(原先一開始談好通過國藝會出版補助的《詩集》伍萬元該全數是這本小說合集的製作費,但拉麵顧慮我生活堪憂,故退還我一萬元,對我好得讓我頗為羞愧),從《日月當空》到《龍戰在野》、《天地明環》前後找我合作寫黃易武俠書評的時報出版、蓋亞文化(也是這幾年我唯一固定的收入來源),在《字花》擔任編輯時便屢次刊登我武俠且離職後仍舊力薦後來編輯們採用我作品的陳子謙,乃至近來找我寫書序的小寫出版、做紀錄稿的《聯合文學》編輯崔舜華等等,都曾經把某些珍重的良善關愛留在我的身體裡。

  他們與我在私下幾乎沒有往來,只有公務上的洽談,他們大可不必對孤僻頑固、不與人保持聯繫網絡的我給予善意,更不用說給機會了。雖然我至今還在困惑自己到底值不值得這樣良善美麗的對待,會不會他們是浪費虛擲掉了?畢竟,還有許多比我更需要這些援助更值得這些溫柔救護的人,不是嗎?但他們都做了。無論他們是欣賞我還是可憐我,我都想要牢牢地記得這些人這些事。我不能忘記他們宛如閃電降臨般在我艱困的書寫生涯裡一瞬間照亮我短暫地撫平我灰暗的現實生活。沒有這些人對我困窘日常提供實質幫助的厚愛,笨拙如我幾乎不可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而其他或無在書寫經濟上的直接幫助但讓我感覺到大溫暖者亦有一長串名單,包含我的父母,妹妹莫飲花、小妹沈雨懸,有河Book的隱匿、686,逗點文創的陳夏民、黃柏軒,詩人吳俞萱,濕密集會的私密人口們,持續採用我詩篇詩評的《衛生紙+》鴻鴻老師和《海星詩刊》,以及與我像傻子一樣做白工卻依然孜孜不倦主編著《明日武俠電子報》的奇魯、梁哈金……他們也都是極其美好帶給我微光的人種。

  我依然確定武俠是我的志業,但它能不能一直是我的職業,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也許有一天,我真是非得痛哭流涕地放棄它不可。為了妻女為了生計,我得移除自私與傲慢,做更多我應該做的,不再能專注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那一天或許真的不遠。唯在那樣的底限之日到來之前,我得繼續盡心盡力地寫下去。我非竭盡所能地寫著不可,善用各種模式各種管道,把對武俠對書寫的熱烈延燒到最後。而在拉麵的協助下,我將在SOS文學平台重讀者上開展的武俠連載,就是在這樣的念頭下產生的嶄新發表模式。

  是的,這是我的SOS呼叫,這是我作為人夫、人父的懺悔之信。

  我把它密封在小說裡在這樣的募資連載出版計畫裡。但願有人聽見。但願有人能夠在我黯淡的寫字歲月裡再發明多一點點的光源。但願有人願意伸出陌生的手拉住我這樣一個在黑暗中的人。但願我在灰暗歲月中的沉淪可以再慢一點,好讓我細細品味從天而降的黃金蛛線是如何光亮明媚,充滿希望與愛。但願我還能再多完成一些我在武俠裡看見的無數可能性。但願我還能在陌生人的親愛手勢裡再支撐久一點。再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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