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5 16:58:04沈默

〈棄時光〉


 

  你是在清醒的時候被帶進山谷,為了維護最後的尊嚴,你決定自己走進去,一步一步,慢而確實,腳再虛軟無力,你都堅持自己走,咬著牙,把渾身氣力集中到雙腳,你已被當作廢人,不想還像個垃圾一樣被扔進谷裡。

  而你的心中自然滿是悲憤怨恨,不止對你的徒子徒孫,還有對容許此種制度的武林,以及自己──你怎麼會落入這種窘境,失敗至此?貴為一門之主,為何要荒廢一身的驚天武技,為何要生活安逸,為何要對歲月服輸?

  他們美其名讓你頤養天年,實際上是把你丟出去,任你在外頭自生自滅。山谷專收就快被時間完整吃掉的老人家。人老了,就沒有用了嗎?就只能像是個上下到處破裂的器具,什麼都裝不了,合該被遺棄?

  是啊,你對他們來說沒有用處。年齡已屆七十多歲,一點戰力也無,隨便一徒孫都能將你撂倒。一手創立的組織也就堂堂正正不需要你。江湖之大,只有山谷可以讓你容身。你何其不甘,何其不能接受這般的田地。

  但你是衰敗的沒錯。髮掉得差不多,還有幾小撮你仍舊不願離棄地整理它們留在晦暗的頭皮,彷彿紀念碑,身高也縮小不少,矮了大半,體重卻又多了許多,簡直是顆圓球,皺巴巴的肉球,五臟六腑都不好了,夜裡頻尿,肚子容易鼓脹,嘴巴老是覺得又乾又苦,眼睛又癢又酸模糊不清,鼻子總塞住,嘴唇常裂,牙齒更是怎麼都保不住,就剩六、七顆又黑又搖搖欲墜,眼神無力,鎮日昏昏欲睡,走沒幾步路就氣喘吁吁,膝蓋或其他的關節沒事就錐刺一樣疼痛。你擁有一具背叛的肉身。

  內力再足夠又如何!你脆弱的骨頭、軟而無力的肌肉根本承受不住氣勁,也跟不上心中所想的動作。軀體的老是你難以克服的。你被送到山谷,根本情理之中。你還能去哪兒呢。這裡至少有技藝高超的醫者可以成天照料你,死後也還有葬者即時原地處理。山谷啊山谷,江湖人提到山谷不指別的,就是單指此一老死之地,未料到你竟有一日也要進入山谷。

  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將胖大的身體移進山谷。如果能施展輕功,不過一眨眼,電般就能閃過一、兩百步。此時,你能做的就只有忍住骨頭裡的刺痛,好好地把路走好走完。而後頭的小徑站著幾個親傳門徒,他們在後頭喊著師傅保重什麼的,還語帶哭音。都這等時刻,還如是喬張作致,那些傷感的言語教你作嘔。你頭回也不回,總有一日,你要那些後來者付出代價,要讓他們曉得你不是他們看到的樣子,你是更深不可測……

  進山谷的頭幾日,你刻意減食,且晨起就跑到外頭練功,天都還沒亮,反正你也睡不著,六十歲後你就不太能多睡。你執著於體內充沛的氣往外輸送,注入雙掌雙腿,意圖使往昔錘鍊的一身好武藝甦醒過來。畢竟,你曾經單槍匹馬除掉江湖三霸天,還帶著七大徒弟衝進金光寨,徹底瓦解一百零八凶徒的勢力,更不用說其他諸多的豐功偉業。

  你曾獲得的本事,你相信沒有那麼容易消失。它們只是沉睡。你要做的就是恢復以往年輕時期的嚴厲鍛鍊。它們很快就會回來。你鬆懈過久,過著過於安閒的日子,才會墮落至斯,只要你振作起來,一切都會沒問題。即便肉體無法承接更多的使用,但你會找到方法,讓死水變成活水,你絕對可以讓武藝閃過大大小小的傷病,重新找到接軌、使氣勁與血肉合一自由運用的法門。

  打完一套基本拳腿,身體的鈍重感上升,腦門有點發熱,一點點暈眩推進到頭頂與太陽穴處,但你忍住。一想起他們的嘴臉,你便有力氣。狂怒燃燒你。你雙掌一推,送出高度集中的氣勁,往一棵樹擊去,碰的一聲,樹身凹陷一大塊,掌印嵌在上頭。喝呀,你果然還行,得意不過一瞬,你聽見啪啦響起,那是骨折之音。雙手拍及樹身的接觸點傳回反震力。劇痛即刻炸裂。你忽然明白,如果是雙手輕輕按實樹木將氣勁吐出,而不是如這會兒雙手猛打,就不會──想法還沒跑完,你已昏厥,倒地不醒。

 

 

  一股寒意入侵。你醒來,在床上。夜間的身體有如安靜的煉獄一般,各種痠各種痛輪番上演,體內的聲響與動作都令你心慌恐懼,尤其在寂靜時分。以往在門派裡因為有歸屬感,還能忍耐,但到這個異地,陰翳幽黑的情緒無法控制地撞開緊閉的心扉。你悶悶的叫喊起來,哎呀,就跟周邊的老人們沒有分別,喉頭溜出你所不恥的怪哼怪叫,哎呀,哎呀……

  你硬是止住慘絕的無自尊的悲鳴。你不許自己跟他們一樣。你是不同的。你用顫巍巍疼痛不已被藥物裹成一包的雙手捂住嘴。你用力壓。忍住,停止,不能落入跟他們一般的情況。但眼底無控制力地冒出不可能收拾的老淚。孤單感就要擊碎你。口鼻自行獨立似的,某些聲音從按住的雙手溢出。再多一點,你就要喪失尊嚴,變成破敗怪物。

  驟然,有道視線鎖住你。目光炯炯,那雙眼睛在月光照射下亮得跟燈火沒兩樣。你赫然驚覺有個人俯身望你。這是一個星月明亮的夜晚。你看得清清楚楚。他就站在那兒,好像是從滿天落下的星光裡走出來的一團巨大的暗影。

  他問:被自己的身體背叛,滋味好受嗎?

  黑色的火焰從更深處狂野開來。你本來就很難濕潤的眼睛立即乾了。你瞪他,慢慢鬆開包紮好的雙手。你作為一方霸主的派頭還在。你狠狠的彷如咬著一樣的怒視。你曾經是武林人口中的狼王,有不少挑戰者單單被你目光盯著就覺得血肉被撕裂於是怯戰逃離現場。你咧開嘴時多麼可怕呀,一口齊整白牙,森森的,好像真能夠食人不吐骨頭。現今鋒利之齒皆已捨你遠去,而你的瞪視亦維持不久。太乾了,眼睛太乾。你眨眨眼。眼皮緩緩落下,又慢悠得像沒有彈性似的上揚。因緊張感而迅速湧起的一泡尿幾近張狂。

  奇怪的是,那人的臉是黑的。他背著星光。臉卻看不清,就是眼睛很亮。但聲音聽來蒼老,他會在這裡八成跟你一樣都是被背棄的老人。你掙扎起身。必須去便溺。不能就在床上出來。你盡可能做好每個動作。想像中的有氣勢的動作。你坐好,落地。他還在你眼前,無意退讓,雙眼彷如飄著鬼火,亮但陰森。

  你不能夠避開他。武林中人講的是一股氣。你若躲了,你就矮上一截。就算是山谷也一樣。山谷還是江湖,也還是走江湖法則。但尿意凶猛。於是,你不打話,往前擠,真氣運滿全身。圓滾滾的軀體蓬著。你倒要看看他如何擋。你不會硬碰撞。但輕輕沾身還可以吧。你的氣勁必可讓對方摔出。得讓他曉得惹錯人。對方沒有退開,任你貼上前。你圓胖的肚子一觸碰到他,忽然你就滑了開去,無力控制的,踉蹌好幾步,差點跌撲在茶桌上,這下鐵定要肋骨折裂。那人在後頭不知用什麼法子拉住你,化開你的衝力,讓你好端端地坐進椅子。但臀部依舊一陣辣痛,下腹處也愈是激烈的脹著。

  他說:你如果真想要練絕世神功,下定決心了,就來找我。你的意志力這會兒很忙,忙著壓抑體內猶如波濤般的滾滾尿意。你沒有回話。他又講道:我是宗師。說完,他掉頭就走。

  宗師?對了,你以前聽說過山谷裡有個宗師,就像只有這裡的山谷叫山谷,此宗師也是只叫宗師,無名無姓的,據說他有一套專給老人練的神功,真正天下無雙的神功。以前你覺得是荒唐絕倫的故事。畢竟,怎麼可能專供老朽之人晚年安寧赴死的山谷會有什麼奇遇。但此刻竟你讓撞見,滿心激動的同時,一股尿就激射難停,底下的事物立即濕了。

 

 

  小說僅刊載一部份,完整全文詳見《字花》58期「千古文人俠客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