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突破】:〈清醒地站向框架以外〉
似乎不過是轉眼間,《龍戰在野》已來到卷17,【盛唐三部曲】第二部顯然也已接近尾聲,結束不過是再一、兩集的事了,黃易自然也就必要安排龍鷹的本體堂皇回返──
在野的神龍,終於也要公公然地回到朝堂,回到神都的紛亂裡,以本來的面目,不再分身技開外掛,他將不得不告別丈人狄仁傑,不得不告別往昔的眾多好友知交,不得不告別巧扮武曌的千黛,不得不告別大周盛世,不得不告別武則天一手炮製的輝煌年代,是了,再怎麼風光強大的狀態,終究還是要走向瓦解土崩,一如胖公公的自道:「……公公老矣!這個時代再不屬於我們,不論曾有多少風流,總有被與打風吹去的一天。」
而舊的東西不去,新的又怎麼會到來呢?
卷17有許多教我驚喜的設計,黃易字字句句都隱含奇妙況味,直指當代政治情勢的牽動與搖蕩不定、意識型態的僵固化、民粹性的必殺必勝等等,譬如,「……被自己的集體想像蒙蔽,使他們沒法明瞭身處的險境……他們慣了用自己熟悉的政治思維和認知的框框,去理解眼前的情況。……」、「『大唐夢』就是盲目相信,只要能將武周勢力連根拔起,復唐國號和舊制,讓李顯登上皇座,一切將重回正軌……」、「『大唐夢』早走火入魔,形成所有分享這個夢的人……被集體想像蒙蔽,……盲目應對任何可令夢碎的威脅,真心相信復辟大唐,乃唯一令國家重上正軌的坦途,遠遠落後於現實的形勢……」,就連符太關於中土的夢境「……人人戴著一個面具,在面具後面,是我不能明白的東西……」也別有所指,凡此種種,都可說是經驗過07香港回歸中國大夢破碎情況的黃易的意在言外,具有餘音繚繞的效果。
他筆下的大唐夢狂亂暴走局勢,可不止是小說家言而已,它還在如今鮮明上演中呢,比如我所置身的島國便有過度敏感的多種國族、革命情結幻夢在發作著,對岸亦有大中國夢(其實不過就是美國夢的山寨翻版)持續滾燙,一路牽引人的無知無覺往空白支票般的天堂走去,宛如宗教一般(只要信就能得救),且無論是什麼樣的集體想像形式,都慣性地採用非我族類其心必誅的作為,堅信只要排除殲滅了與自己立場不合的人一切便能水到渠成打完收功。
互相消解對抗而不圖彼此認知的流動的台灣夢、中國夢如此,武俠又何嘗不是呢?尤其際此侯孝賢《刺客聶隱娘》上映之際,更是醍醐味繚亂,於是,《刺客聶隱娘》乃成為我心中一記對武俠夢的重擊!
侯孝賢的電影語言,確實擁有站在景框以外展開思維的高度與神奇──我們且不談他所處身小圈圈的吹捧之言,乃至於驕傲無比的曲高無合態度,掌握這些話語權的無疑都是文學貴族,但他們自去說他們的,那不過是又一種講法而已,跟《刺客聶隱娘》本身的價值可無關,萬萬不要混為一談。至於,一直執著於聶隱娘是古代人物要求精準歷史、語言考據的評論,我讀來雖覺得頗為受教獲益良多,但也有類似當初《臥虎藏龍》、《一代宗師》熱烈上映時某些武術家跑出來指責電影根本誇張亂來不懂武術奧妙的說詞之錯亂感,似乎他們好像是忘了《刺客聶隱娘》是一部電影創作,而不是聶隱娘的傳記電影。
總而言之,有人談藝術至上,有人堅持通俗最高,唯在我看來,它們都是一致的,都是屬於武俠的一環,就算我認為《刺客聶隱娘》是武俠電影第一吧,可也不是武俠唯一,它不過是武俠電影的一部分,並非全部,亦無可能取代毀滅掉其他的武俠片。重要的是,能夠拍出以不殺止殺、以大音希聲以大道寡言逼向極限的武俠,將有三隻耳朵、諦聽眾生困境、從隱蔽處顯露出殷切溫柔的聶隱娘處理得如此內斂卻能深刻入世,實乃侯孝賢不凡的武俠成就。
由此來看,黃易所寫波譎雲詭神都,其實恰似鐘鼓一般,足以震醒願意擺脫既有既定思維的人,特別是對所有人立場都展現理解力的龍鷹,更是遍解人寰一樣的存在;唯獨他知曉,執意眼下的勝負,換來的不是別的,就只是難解的慘敗。
我以為,黃易的俠之真義就在這裡──
俠不過就是是出入人心自由交通的大塊溫柔。
就在大唐夢碎將要發生的時刻,龍鷹自得渾身解數使出,阻止大江聯、塞外魔門的成功,就連他舊的思維也得拆除殆盡(真是非換腦袋不可了呀),以迎接嶄新的視野到來。他必須將對決拉往未來,將最後決戰放到更遙遠的往後去想去進行。龍鷹在卷17幾乎通篇是迭蕩不休的腦內運動,不斷地接受刺激,並進行提升與超越,宛如從一個夢移動到另一個夢裡,「……一邊是喪事,一邊卻是歡鬧,喪禮像變成一個慶典。……死亡可以是歡愉的事,不過是一個階段的結束,是由生到死的回歸。」
另外,黃易三度寫下龍鷹魔種蛻變的歷程(他狂奔了七天七夜),「……除奔跑外,還是奔跑,身體化為無數往上昇華的個點,失去重量,跑起來毫不費力,輕盈寫意,雙腳更似不用觸碰大地上任何東西,奔跑彷似飛翔。」
這段描述在我腦中喚起的是如科幻名作《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史丹利.庫柏利克/Stanley Kubrick導演的這部電影真是一部至高無上的經典,其蒙太奇視覺調度和波瀾壯闊的音樂至今依然深深影響且再現著,比如近日上映的《Hero 2》劇場版裡便有法式滾球拋高撞擊一如太陽、宇宙星體的影像調度,以及太空劇場史詩配樂的動用)、《永生樹/The Tree of Life》、《露西/Lucy》、《蟻人/Ant Man》那樣高速穿梭與自然萬物深切結合無分彼此的不思議視角與場景。
黃易想說的,不外乎是站在框框以外去認真對應思索自身的、他人的,以及世界的多樣性處境,致使溫柔普遍地敞開。而突破與超越,將帶來全新的風景。唯有甩脫固著固定的立場,悠游於各種價值裡,珍惜珍重別的不同想法、意見和觀點,方有可能使進化綿延地發生下去。一如侯孝賢始終透過鏡頭外的事物來繼續推動影像或交互作用鏡頭以內的作法一般。兩者又豈有分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