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5 09:00:00沈默

〈愛與性的尋索之旅──閱讀右京《飛頭少女》(上)〉


 


  曾經以〈快手〉奪下溫武短篇獎項的右京.藍道生,近來以右京為筆名出版了《飛頭少女》一書,惟這本定位為輕小說的書卻不無武俠趣味,尤其是書末另附以留下經典著作《搜神記》的干寶為主角的〈外傳:追索飛頭的書生〉,更是饒富武俠意旨,讀起來挺痛快的,不但從歷史記載空隙、亂世陰謀與魔術伎倆設定夾帶裡翻轉出靈異懸疑感,還小試身手地延攬進武俠技擊畫面(──真可惜只是短篇,總覺得干寶大可辦案辦成一整本小說),右京意圖跨越眾多類型範疇奇思妙想的嘗試,大體來說頗讓人有感。

  不過,對到了一定年紀、人生與閱讀的總體經驗都已有相當程度、再也無法輕易相信的人來說,輕小說之類的大抵都是娛樂休閒之作,實在缺乏教人深讀的可能與必要,往往有時候讀到最後也只剩下劇情不斷快速推進的速度(無意義的狂飆),以及某些還是不得不叫絕的點子(但也僅此而已),而且常常虎頭蛇尾,脫離跑帶打的狀態,變成跑帶跑,一溜煙就不見了。這倒不是說輕小說就是沒有價值,或者輕小說無有演化的能力,只是輕小說既然站在反對小說認真、戮力於好玩與及服務讀者的份上,它的價值終究是屬於市場與經濟的,而不是書寫的本身,故此,短時間內,直接摒棄掉小說千年來進化路線直接跳回大退化形態的輕小說恐怕也沒有理由會走向深邃。

  換言之,輕小說才是真真正正的純娛樂小說,它繼承著類型小說的宿命,但又更大膽地拆除掉類型藩籬、推翻明確的限制,無與倫比自由地出出入入,大玩各種突如其來的念頭,一心一意追逐於作者與讀者共同製造的非現實領域經驗。我忍不住要這麼想:如果說嚴肅文學具有對抗世界的特點,那麼,輕小說當然就是絕對的不對抗,甚而是主動歡迎被世界操作與奴役吧。

  但我想,批評這回事還是得進入被討論者的處境與立場去想,否則就很容易陷入高姿態的、看似只求文學價值但實際上忽略文學並不大於世界的現實狀態(是啊,文學只是世界的一部份哪)的暴力性論述,有時候你得比書寫者前進得更多,到他的裡面,去理解他與文本及生活的複雜關係,在閱讀時付出真誠與尊重,或許才有可能能更接近書寫的真實意義吧。

  若是站在以上的立基來讀右京的輕小說,就真的是感慨萬千了,到了我們這種年齡還要對只講只求幼稚萬歲的市場與廣大的少年們賣輕賣萌,著實是辛苦了委實是為難了(雖說活在當代不是有無數無數的人都不能不如此而活嗎),也顯得尷尷尬尬彆彆扭扭,太多的細節想得太多了,懂得的文學技法(詞語、意象和隱喻)亦無法丟棄,於是整本小說有輕小說的皮,卻依舊沉重躑躅,一點都不輕快激爽,裡頭裝載的還是右京坎坷彎曲充滿破損的文學靈魂,一如早前讀高普的《超魔女調查報告書》,好笑固然好笑,可終歸是中年人的梗了,笑完以後,難免有些辛酸,非常同悲式的,像是日本那個致力於仿效韓流少女時代的團體大叔時代賣力跳舞歌唱,也不是不有趣不專業,但就是讓人為之鼻酸哪。

  於是,我總不免要想起托瑪斯.曼/Thomas Mann《魂斷威尼斯》裡那段主人翁目擊一老男孩致力於融入年輕人群體教人難以卒讀的難堪感:「……他高聲說話,比其他人都還要興高采烈。然而,阿申巴赫才想起把他看得仔細一點,就赫然發現那是個假扮的年輕人。他年紀很大了,這一點毫無疑問,眼睛和嘴巴四周都是皺紋,臉頰上淡淡的紅暈是腮紅,彩色編織草帽下的褐髮是假髮,脖子鬆垮而青筋畢露,唇上那撇小鬍子和下巴上的鬍鬚是染過的,大笑時露出的整排黃牙是便宜的假牙,雙手食指戴著印章戒指,那是雙老人的手。阿申巴赫看著他和他那群朋友在一起,覺得全身發毛。難道他們不知道,難道他們沒發現他是個老人嗎?……

  的確是假扮無誤啊。右京說故事的腔調瞧得仔細一點,不難讀出中年的諸多滋味,單單是搞出一個與只有飛頭的女孩戀愛的設計如右京在小說裡透過主人翁告白的:「……主編目前對飛頭少女這漫畫不看好,覺得很難吸引讀者群,不想讓它連載。主編表示,喜歡愛情戲的讀者會覺得和一顆頭顱談戀愛太過恐怖和科幻了,喜歡恐怖故事的讀者又會覺得女主角不夠恐怖……它接下來要走恐怖路線還是浪漫路線?」,還有「我並非天真地假裝身體在愛情中不重要」的話語,一切不都很明明白白了嗎?右京到底是透過身體的缺席去追問愛的價值感(沒有性,能夠有愛嗎),在情慾解放(其實是濫放了吧,對現代年輕人來說,任何性知識性姿勢都簡簡單單隨隨便便網路上看得到)的這會兒,右京這趟尋索之旅看起來就老派到幾乎要掉渣,不是嗎?連歸去久矣一代性愛女王飯島愛所出版的《柏拉圖性愛》也都是久遠久遠前的事了,不是嗎?

  而說來慚愧,如無意外的話,我五月可能會出版一本輕小說,自況起來也真的有我們此一世代都已老矣(明明只是正要邁入中年而已,但為何大叔感就那樣蒼老無疑呢?)朽木中的氣味,讀《飛頭少女》乃更有兔死狐悲之味,也因為如此,當讀到右京柔軟真誠的聲調說著「……我只是想要寫一種日常路線,就像妳我都會有的相遇,以自然而然的模式自在地相處,她不必特別浪漫或恐怖,只要拿出真正的自己面對男主角,以她自己最喜歡的樣子出現就好了。……那是一種明明是很平凡的小溫馨,卻在這社會中漸漸消失,只能在這麼玄幻的奇遇中產生。這樣的作品應該可以喚醒讀者心中純粹柔軟的那個部分。……」時,更是悲傷難抑,是啊,我們這一代不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信仰破裂以後,設法在濃密烏雲般的懷疑風格裡,試著再重新相信些什麼而活下來的嗎?

  或許啊我們全都是到頭來終究還是要迷戀起青春並崇拜之的阿申巴赫,在小說之海裡沉浮滅頂吧。只是呢但願我們這上不上下不下的世代,還能在苟延裡覓得真確猛烈的幸福,不止是那些麻痺性的小確幸幻覺而已。但願如此哪。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8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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