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武俠】:〈大叔曾經也都那麼天真過──再讀奇魯《青春夢》〉
奇魯煎熬多年的第一本書《青春夢》日前終於上市了,奇異果文創製作得非常精美,同時概念性十足,整本書質感摸起來粗糙但又充滿著懷舊一樣的溫柔感,書封尚且可拆開成一大海報,果然有著大叔的豐富內容與實用感。書封設計者繁花還真是透徹瞭解大叔界的粗中帶細特質,相當不得了。此外呢,上頭且附贈插圖的彩色小卡組,隱隱約約指向追憶青春作為理解大叔特質的必須屬性:黑白與彩色的對照。
我想,最能夠深刻珍念青春之美之好的人種,約莫是大叔吧。唯有青春早凋零成為夢中迴響之人,方能夠理會明瞭年輕的千萬眷寵集於一身的華麗不可一世,當然了大叔又沒有老人式晚到青春已遙已遠至生命的彼端連夢中碰觸都不可得的階段,故此還能夠目擊青春盛宴的張揚並一心維護之,反而是那些花樣年華裡的男女們未必能夠領悟自身此時此地的驚人價值。
近來呢,李宗盛的演唱會成功地召喚起大叔經濟,前年許赫《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或稍早駱以軍的《女兒》乃至今年奇魯的《青春夢》也擁有相等效果,同樣都是直視將衰即敗中年到來之時的各種幽慟暗深情勢,促使處於這般時期的現代人有某種回到大片溫存大塊溫暖的假性懷抱感──他們不啻於在大聲疾喊:大叔也是人啊,大叔也是肉生生活靈活現呀,大叔也還有著對情情愛愛的強需猛索哪!
同時呢,《青春夢》一書還是素人在當代正當道的最佳表徵。在人人都可以是作家的年代裡,奇魯是真正有料、真正願意專業起來(職人化)的素人,他對武俠對小說書寫的自覺,使得他在素人時代、風氣裡仍有著大派正氣的意味。
我先前也寫了一篇推薦序〈武俠老情歌──閱讀奇魯《青春夢》〉給奇魯,《青春夢》與奇魯書寫的特異性,我能寫能說的都已經出現在那一篇文章。自然了,那裡面寫的大抵都是好話,不過,到了眼下這個年紀這樣的心境,有些實話還是得說:《青春夢》的藝術價值遠遠是不夠的──但這一點就連奇魯也是心知肚明,曉得瞞不了誰,更不用說他自己。是啊,他終歸是任性的,一如他最喜歡談徐克拍《七劍》就是為了滿足七個人七匹馬奔馳於沙漠上的內在圖像,《青春夢》的實體現形,歸根究底還是奇魯對逝去青春的依依回顧張望,以及大叔曾經也都那麼天真過的在場證據罷了。
唯至少奇魯是清楚的,他比誰都明白大叔來到人生中途有沒有料是騙不了的。如果是他十幾二十年前出版了這本《青春夢》,可以說是極度失敗的,幾乎不值一顧,因為那不過是某種自戀的表現罷了。但來到此時,同樣一本小說的問世,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奇魯展開自覺,逆反當前文壇走奇踏怪的書寫風氣,回到更生嫩幼稚(但又不是九把刀那種令人作嘔標語式的幼稚萬歲的可笑)的狀態,且成書後的《青春夢》與當初我所見電子檔版本又多出了一部份,最明顯處就是「跋──同學會」的巧妙現身。
這多出來的部分,就是屬於奇魯這位書寫者的自覺姿勢,也是《青春夢》這本小說的真正價值所在。奇魯找來許多相識寫出對這本書的推薦,總字數幾乎與小說本文相仿,便有了序與正文等長的怪異風景,跟著他又將之串連起來,編入莊周詐死一樣的假告別式情境,顯露喜劇一樣的格調。我特別喜歡此一部份,主要它既是對青春高飛遠走之凝視告別,但同時又具有暴露嘲弄眼下出版非得要集結各路名家名人推薦序文壓根言過其實不斷招式虛晃一點都不能直接撞擊文本核心光怪陸離的風氣。大叔的兩種面向,一傷逝青春,另一則是荒謬笑鬧,於焉俱現。
而奇魯老愛講情懷──情懷其實就是追擊人與人情感的連結。在他的武俠小說與論述裡,對作為人,對人、他人與世界的複雜情感,總是不捨不棄,著墨再三。因此,《青春夢》的真實意義還在於同樂同學會的性質,是奇魯對自身書寫生涯的紀念,是他對一整個消失飄搖書寫年代的緬懷,是他的冷暖一夥知,是他明知膚淺但絕不可能就背轉過身強裝出己身的高超境界的大誠大實。
煮熟的大叔不飛,被時間煮熟了,被現實煮熟了,被世界煮熟了,實在是不得不成熟以後,大叔就只能在這裡,就痛苦彆扭委屈困瑣悲慘哀切掙扎踩著土地存在於世間,渺渺小小羞羞愧愧於身為人,不敢也不能理直氣壯,但到底是活了過來活了下來,縱然無飛無翔,但心中還是有堅持護持明媚明亮的大道溫情。是啊,四十歲的大叔其實是很那個的,四十歲大叔的溫柔,真的是很那個的!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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