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8 21:00:00沈默

《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推薦序:邁向魔幻武俠史詩之路

 

 

 

 

              陳大為(詩人,台北大學中文系教授)

 

  武俠小說在二十世紀眾多名家的耕耘之下,累積了非常可觀的資產,和可怕的陰影。吸引最多評論文字和大眾讀者的金庸武俠,絕對是頭號陰影,暫且不論他成功塑造了多少經典人物,光是他創立的江湖結構和武學系統,已成為武俠世界深具統治性份量的基本常識,在其後誕生的武俠故事,大都免不了帶上幾分金庸的武俠基因。對任何一位懷抱著遠大目標的武俠創作者而言,前驅陰影即是一種遺傳性的病痛,一種魔咒般的影響焦慮。沒有人喜歡被發現或印證出自己身上的金庸成份,除非他甘心成為大師的影子。真正的強者必須創造並命名自己的武俠世界,使之成為後人的陰影。

  這些年來,我們老是被告知某某人是「金庸之後」或「後金庸」的突破者,然而真正能夠挑戰我們的期待視野,並交出亮麗成績的後進武俠小說家實在寥若晨星。以「狼派」的實戰武鬥風格撰寫《武道狂之詩》的喬靖夫(香港,1969-),是其一。以魔幻寫實筆調寫下《天敵》的沈(台灣,1976-),是其二。喬靖夫對金庸的江湖結構進行了深層的顛覆,全面改造了武當派的人物特質和武學精神,毅然捨棄金庸慣用的──屢獲奇遇又巧得神功──躍進型成長模式,讓主要角色在實戰的成敗與傷痛中焠煉、提升,進而打造出血肉真實,勁道與動感十足和狼派武風,已成一家之言。狼派武俠「重勁」,唯有來自崇武者內心的強大勁道,方能生猛地驅動肢體和語言;沈的武學「重氣」,著重描繪練氣與運氣的門道,以及核心角色們異與常人(或中原的文明人)的蠻荒氣秉,人物心靈的刻劃反而是次要的。為了合理的蘊育、承載這套異類的人格思想和武學系統,沈必須建構一個前所未見的武俠世界,絕對虛構卻處處暗藏玄機的敘事時空,將蘊含奇幻色澤的武學故事提升到家族史詩的高度,遂有「大虛空記五部曲」的誕生。這是一個「淡化俠義,獨尊武術」的故事。

  沈的「大虛空記五部曲」目前只完成了四部:《誰是虛空(王)》(網路版,2009),第二部尚未面世,第三部為《天敵》(台北:明日,2011),接著是第四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台北,明日,2012)。無可否認,《誰是虛空(王)》在敘事結構上的實驗性很高,但它犧牲了故事的完整性和高潮感,一般武俠小說的閱讀樂趣在此亦遭到無奈的肢解。沈當然預見了這個代價,他似乎不太在意,他只關心實驗本身的成敗,在這條險徑上,他預設的是一小群現代小說的菁英讀者,並非武俠網站上的廣大網民。沈要走的武俠險徑,注定是孤獨的。

  從整體的敘事風格來說,作為系列之首的《誰是虛空(王)》與第三、四部明顯產生了某種落差,很難湊成一塊。雖然此書最終贏得「第五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評審獎,但真正讓沈備受文壇矚目的,是《天敵》。

  《天敵》原名《兩百年的孤獨》,擺明要借重《百年孤寂》的魔幻寫實手法和精神,亦可視為沈向馬奎斯致敬的一種方式。如此高調的走進大師的陰影,是件危險的事。沈總算成功把馬奎斯基因轉化為渾然天成的養份,相當自在的展現他自成一路的武學系統,並透過魔幻敘事將武學和武者之間的依存關係,變得更為緊密,宛如人劍合一。魔幻敘事對人物心理的刻劃產生了重心偏移,沈在武學理論設計上花了較大的心力,武鬥往往只是實踐前者的演出,從「大天敵心法」的演練到「小天敵劍式」的創造,貫穿全書,「武學的演進」比其他母題更為重要。其次,此書的武俠世界彌漫著十分開闊、湮遠的創世神話氛圍,沈以奇幻網遊式的地理想像,去虛構的這片名之為「南域」的國家版圖(南域共分:野、巨巢、鞘、鋼邊、綿、纏、厲斗、破等八區,各有佔地為王的蠻族),以此取代了傳統武俠的江湖結構,氏族武學遂成為決定國族興衰的關鍵,他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正邪之分,武學也沒有陷入傳統武俠小說慣用的正邪命名機制,無論武者或武學,只有強弱之別。其三,書中核心角色的人格大都散發著一股無比強悍生命力,赤裸裸的原始性慾凌駕於倫理道德之上,甚至成為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象徵,故其核心人物從命名(獨孤七夜、六神、五絕與五色、四歌、三虎、二夢、一聲),到死亡的形態(木化成樹、岩化為石),讀起來很不真實,而且充滿無從逆轉的宿命感,頗具南美魔幻寫實小說的味道。至於文末,獨孤一聲揹起天敵牆,正式終結獨孤家族七代人的兩百年宿命,那個滅絕一切的孤寂場景,虛幻中激蕩著歐洲神話特有的磅礡的悲劇感,是極為罕見的收尾。

  沈在《天敵》裡展現了獨特的「武學設計-時空構造-人物形塑」,三者一體成型,凝聚成一股強大的敘事魅力,把讀者從舊有的武俠想像中抽離出來,徹底甩掉金庸和古龍,以及所有的前驅武俠大家,隨之踏上這片承載著一齣壯麗家族史詩的南域武俠世界,往原始神話和魔幻寫實小說的領域徐徐推移,可是呢,其敘事語言以罕見的詩質,一再提醒我們:這是一流的現代小說/魔幻寫實小說才具備的敘述風采,絕非《誅仙》之流的網遊體小說所能相提並論的。

  沈以適度詩化的敘事語言,以及充滿詭奇想像和創造力的空間構圖,在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交界處,矗立了一座獨特的武俠地景。《天敵》很輕鬆的超越了首部曲《誰是虛空(王)》,建立了辨識度極高的敘事風格。《天敵》將成為很多後進武俠小說家的天敵。

  一年後出版的《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在《天敵》的基礎上,以更為成熟、更為詩化的敘事語言,寫下演化完全的沈武學故事。

  《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是一部向村上春樹《1Q84》和《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致敬的創作,其敘事結構刻意借鏡於此二書,此舉自然削弱了原創性。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沈是否在透過這套高難度的順逆雙向/雙軸的環形敘事架構,在挑戰自我的同時,也挑戰了村上春樹?一舉將之開發到最大的極限?甚至成為後人的陰影?

  這個敘事架構看似機巧,其實它在故事情節的推展方面,同時具有先天的優勢和劣勢。反序書寫的「傳奇天下」和正序書寫的「無神年代」各有一位主角,兩人的生平經歷不但首尾相接,連武學理論的闡述與演化都是陰陽互扣,一如太極之兩儀;順逆相印的情節發展,亦暗示了雙方共同的宿命。這麼一來,兩軸的敘事各自預告了對方的生命經歷,也就是說:書中每一章都在預先揭開不該告人的底牌。這個架構,極可能會降低讀者對後續情節發展的驚喜與期待,如何在此等先天劣勢中創造出閱讀魅力,是沈首要面臨的挑戰。

  沈有兩項從《天敵》中焠煉得來的利器,足以逆轉劣勢:「詩化的敘事語言」和「精心的布局」,使得《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產生漩渦般的吸引力。

  這是一部有關「西疆」的故事。西疆、南域,加上東土、北境、中州,五個區域組成「大虛空記」的完整武俠世界。西疆境內又分南北,以一道詭異的高牆──「它即是固體,堅硬得無與倫比,但又像是無孔不入、隨意變換形態的液狀物」──隔絕兩地住民的往來。它有兩個稱謂:「中間之壁」或「陰陽壁」,此壁以南為「傳奇房」為首的正氣之地,以北則為「魔門」為首的凶惡之地。「正邪之分/正邪之辯」本是傳統武俠的重要母題,但沈並不打算深化它或顛覆它,在他的武學構想裡,必須聖魔合一,才能抵抗兩百年前就預言會出現的強敵──「絕色天敵」(在《天敵》末章揹上天敵牆的獨孤一聲)。獨孤一聲離不開自己的兩百年宿命,西疆的兩大高手「天下夢媧」和「鋒驚形」亦復如是。

  若從兩位主角的身世來看,此書便是一齣武俠版的無間道》。上一代聖房與魔門之主,不約而同的在同一個夜晚各自派出一男一女兩位年少的卧底,他與她在「壁」中錯身相遇,卻留下畢生難忘的永恆思念。成魔無悔的聖房少年「鋒驚形」與外放的「破神內法」,入聖無愧的魔門少女「天下夢媧」與內斂的「補天大氣藝」,從生命際遇到武學特質,形同一組巧妙的陰陽對照。如此工整的設計,在順逆雙軸的敘事中勢必造成某程度的內傷,所幸兩軸之間有主從輕重之別,減輕了傷勢。沈筆下的邪派人物總是比較具有魅力,不管是情慾或武學方面的描繪,都比正派人物出色。「破神內法」武學理論及運作比「補天大氣藝」更具創意,前者可能是這套陰陽對照的武學想像之源頭。卧底少年的心理反應,則是壁中邂逅的重心。「傳奇房-天下夢媧-補天大氣藝」似乎是在「魔門-鋒驚形-破神內法」的構圖上反襯出來的套裝形象。欲化解兩組套裝之間的對照性僵局,情節鋪設非常重要。

  沈的「精心布局」在此書最前兩章即產生出色的誘讀效應。

  此書第一章即是「傳奇天下十二章,每個人的時間盡頭」,也是誘讀效應的中心點。傳奇房的聖主天下夢媧是「傳奇天下」敘事軸的核心人物,此章描寫她經歷了與絕色天敵的終極決戰(同時在其臆想中間接陳述了鋒驚形與絕色天敵的戰果),在真氣和生命跡象瀕臨枯竭之際,夢媧想起五十年來一直糾纏在心中──與無名少年在「中間之壁」──的邂逅,以及她如何轉入「第二口氣」來暫時支撐最後的生命。她不可告人的卧底身世,她的壁中邂逅,她的武學運作模式,以及聖門大業的傳承,都在短短的一章裡(生命最後的時光中)匯集起來。表面上來看,這是所有事物的終點,卻暗示了全部的起點。兩位主角在年少時於壁中錯身邂逅之處,即是敘事的雙軸交會之處,「壁中之會」是全書寫得最迷人的地方。在此章只是輕輕點了幾下,正式的描寫必須留到第二章「無神年代第一章,總是在反覆尋找的香氣」,那是鋒驚形的故事,亦是「無神年代」敘事軸的初始。這個布局一邊埋下故事遠端的(預告性)伏筆,一邊注入被期待的初始(完整)劇情,讀者於是被線索和答案同時釣住,在持續追讀的樂趣中自行組織故事的全貌,順逆雙軸的敘事劣勢遂轉變成優勢。

  促成這個優勢的條件少不了「詩化的敘事語言」,前者為骨後者為肉,從「壁中邂逅」可讀出沈對詩化語言的駕馭。鋒驚形和夢媧的接觸先是視覺的,隨後轉為嗅覺──「那香氣啊越過了香這個詞所能表示、承載的範疇」,「甚至在一瞬間,白衣少女的香氣已取代了聖主溫暖了他十七年的氣味」,黑暗中,「好像有某些東西等待被鋒驚形解讀出來。而女孩的香氣,在全然的暗裡有著更明顯的輪廓與形狀。像是另一張臉。漂浮的臉。鋒驚形感覺自己的鼻子吸入那張臉的全部。沒有一點遺漏。他被那張香氣之臉充滿,充滿著。那香在體內流動,搖晃,恍如實物」,「那個女孩走過少年的身邊,留下比永恆更長的記憶場景,還有那縷香氣。那縷奇異、微妙的,此後在鋒驚形的人生裡,總是在反覆尋找的,香氣」。沈花了相當大的篇幅在嗅覺的描述上,此二人在往後的人生經歷中,不再相逢,除了閃電中乍現的壁中身影,就剩下這股香氣,它越來越突出,最後放大成為邂逅的重心,成為核心意象,牢牢附著在情節深處。在沈的設計裡,西疆是一部「嗅覺之書」,詩化的敘事語言成功做到這一點。

  詩化的語言不但操控著全書的敘事氛圍,連各章名稱都不放過,譬如「傳奇天下第十章,而我們聲淚俱下地寬恕了那過往的一切」、「傳奇天下第三章,一首遙遠得連鄉愁都要喪失的歌曲」,這種章節的命名方式迥異於傳統武俠小說的對聯模式或古典詩句模式,它比較接近春樹式的。整體而言,此書的語言表現比天敵》更為生動和凝練,完全不是武俠小說該有的語言質地,它屬於詩化的散文,或很講究文字的現代小說。換言之,《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即是一部具有詩化語言和魔幻色彩的另類武俠小說,也可視為以武俠為題材的純文學小說。不管放在哪個領域,它都是出類拔萃的。

  沈的武俠世界貫徹了他長久以來的實驗精神和創作理念,他按照心中的藍圖一意孤行,堅持在自已的靈魂深處與馬奎斯和村上春樹的巨大祖靈持續搏鬥,挑戰各類型小說的發展潛能,並由此激蕩出獨特的風格。踏入「大虛空記五部曲」的版圖,即可感受到相當恢宏的武俠史詩格局正逐漸開展,五個地域的兩百年興衰,各自存在又隱然相繫的人物傳奇與氏族野史,武學是一切的關鍵,更是這一齣魔幻武俠史詩的原動力,驅使著沈,在這神話般的文字幻境中狂飆不止。

 

 

  收錄於《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以及發佈於明日武俠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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