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0 09:00:00沈默

〈在《天敵》以前〉

  

 

 

 

  致或許閱讀中的你:

 

  在它被命名為《天敵》以前,原來的名字是《兩百年的孤獨》,後來一度被易為《天敵家族》。理由倒不是由於我舉棋不定,拿不準書名。我由始至終都把它認定為《兩百年的孤獨》,並不作他想。這部分是出版社對市場的考量所致。無論是《天敵家族》或《天敵》(後者即是編輯玩具刀設定的書名)皆為配合出版社作業而另行召喚的名字。它們都是一樣的內容物,只是被冠上不同的名字罷了,無有不同。

  我一向認為寫字工程和出版事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前者完全是我對於腦中圖像、場景的轉譯,因此是十分個體的,孤獨而完滿的(是的,我一向認為孤獨應該是完滿狀態而非殘賸的、匱缺的);後者則是集聚一群人的各種意見(出版社頭頭的發展方向、主編對書的認知、編輯的推動與期許、美編的設計、封面製造的美學與概念、印刷廠作業等等的),才得以合成一本書(當然了這是指認真搞出一本書的狀態)。

  因此,配合出版社去改動、變異某些部分,我並不感到特別為難。畢竟這是多種環節扣合成一體的系統,總是有各種聲音,而我試著傾聽與尊重。當然了,這裡頭還是有不可讓渡的部分,一旦牽涉到我個人認為的整體性(這至少是寫字人對所寫文本的基本權力吧),我還是會堅定在一個底線(在我可以左右的部分),不願退讓(仔細想想,真難為很挺我的玩具刀啊)。

  譬如校稿時,如果是零星的字詞的調整,我幾乎不太介意(不可改易、一字千金對我來說純屬神話,一個文本並不會因為少許字的改換而動搖它的根本或完整性),但符號的刪減和添加,我則強烈表示必須原封不動。這除了語氣的連續性(長句)還有對符號的認識與特別意指上,我向來就有自己的用法以外,還牽涉到讀者的存在,也就是說,出版社方面總希望能夠讓文本好讀一點(亦即:不要一下子就嚇跑了買書的大爺們)。

  但作為一個武俠寫字人,即便在市場機制的壓力下,我還是不認為讀者至上(這可不是服務業啊,再者就算是服務業吧,顧客也應該有顧客應有的樣子,而非暴發戶式的傲慢)。

  實際上,我反倒認為當代的讀者(一大部分)都太過懶散了,太強調娛樂性,只想放鬆,只想被諂媚、討好,而無意願精進,也厭惡學習的概念(這一點大概也很難責怪讀者們,畢竟島國僵硬可笑的教育體制已經讓「學習」這件事污名化了,僅僅和考試得高分發生緊密的聯繫,何況整個政治、社會、媒體貪求於便利、快速,不允許時間靜靜地發揮作用的速成態度,更使得閱讀這件事蒙上了銅臭與煙塵),更甭說要冒險、探索,尋找各種可能性了。

  而《天敵》擺明了就是一次冒險,不是實驗,不是未完成的某種測試,而是以我所知所能的最大程度的,對文學與類型邊界的刺擊:其形態為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皮肉為嚴肅文學,根骨為武俠小說,而真正的核心是思索。

  我以為人(幾千年文明)的價值,在於人思考事物的能力。在任何肯定與否定以前都試著用自己的腦子(雖然難免淺薄)仔細認識、認真驗證、反覆檢查並採取行動以後,才下某種結論,但不武斷,保持柔軟,這是人類極為可貴的部分。

  而去(揭穿)神話和除魅,回到人的自身,回到操縱與受虐、痛苦與快樂、掙扎與寧靜、受難與幸福、權力與服從、矛盾與和諧、錯誤與準確、醜與美、色情與愛、邪惡與善良、髒污與純淨、歷史與虛妄、暴力與溫柔,回到雙重性的共生裡,一如文本裡那個背著牆、拿著劍前進(同時也是後退)的終極人物,這正是《天敵》敘事的源頭,正是我至今為止的,有限而盡可能逼到極端的思索成果。

  自我並不僅僅是我們的敵人,它更是我們的天敵,它驅使我們產生差異性,產生對他者的區分,產生貪婪折磨、追求同化、殺戮異端的殘酷質地,產生疾病與戰爭,產生歧視與恨,產生科技與文明,產生各種資本與工業,產生傷害與破壞,產生無限制的挖掘與浪費,產生了無救贖性的地獄,而我們還以為自己向著天堂,向著神祇──

  我們都背著天敵,懷著天敵,朝蒼茫的灰暗的毀壞的末日而去。因此,真正應該捫心自問的問題是:縱使那將令我們無力而絕望,我們仍願意去發現天敵原來潛伏、生養在我們體內,甚至就是我們自身嗎?

  你說呢?你願意與我同行,走上這麼一趟發現天敵之旅嗎?

 

                        

                         寫於10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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