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08 09:59:45沈默

〈〈魔幻江湖絕異誌〉〉最終部〈〈傳奇〉〉第二則《魔譴》01_2


十五歲的那一夜──
斜倚在橫樑上的師傅,像隻特大白貓,有種雪潔的感覺,純淨而零瑕疵。
宗兒沒有把視線扔往上頭。
光憑想像,他就能瞥見嘴角上輕輕吹燒似的恍惚笑意;彷若人間蒸發。
雲一樣的怪物。
男孩眼睛直視。他們一家正在飯桌。小七、八歲的弟妹吵吵嚷嚷。宗兒則正襟危坐,他可不想惹得爹娘覺得他有什麼異常。雖然好多好多人看待他的目光已不怎麼平常。他安靜地用餐。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退開(他還主動替娘親收拾碗盤)。宗兒瞄瞄四遭,仔細有沒有人。一伺確定後,輕身縱躍,飄上半空,兩手往外撐直,划呀划的,硬是把身體昇高,最後緊縮的雙腳一個暴蹬,藉由那股力道攀在支樑。他探頭。
那頭怪物師傅正勾著腿兒,哼著無聲曲調。雙頰賽若白玉,一點也看不出歲月蝕刻。劍般雙眉捎著煙雨。眼角處斜起的三道細紋就像游魚,在自由裏快意呼吸。整個人的架勢,真是悠閒到一個讓人嫉妒的境界。
宗兒用力,嵌在柱子的兩爪,人慢慢往上拔,腰臀再使個勁。
「溫馨的晚膳結束了?」依然閉著眼睛。
「是啊。今天要學什麼哩?」
寂靜的海洋──宗兒總是這樣感覺──一旦師傅沉默的時候。
雲怪物的面龐,缺乏波動;但線條整體柔和。並不嚴厲。
宗兒感覺自個兒是走入夏夜。一切是那樣的美好。
彷彿被深深的什麼東西輕輕地包覆著。實在神奇哪…
良久,「不若,」師傅終於開金口,「我們去找人練拳頭?怎麼樣?」
「嗄?」宗兒傻了一、兩個瞬間,「那──找誰呀?」
「【群魔集】之四十三,你瞧好不?」
森凜笑意慢慢從嘴角鑽出。莫非是一頭惡鬼?宗兒打從心底這麼以為。不過倒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這個江湖哪,如今都是【魔之宗】的天下。男孩住的地方,也有一根等同驚懼(對這兒的居民來說)的黑色之焰的旗幟。
「偶爾亂它一亂,亦是主持正義之舉呀…」師傅說。
男孩開始有些興奮。練武好幾個年頭了。從來只有雲怪物跟他搏打。終於可以往外試試身手了。宗兒愈想愈覺得不賴。「也可以。嗯,也好。」而且還不由自主的摩拳擦掌起來。
宗兒眼前一花。雲怪物已到地面,「好,動身。」
宗兒趕忙一骨碌的滾下來。
視線滑溜溜的,能夠千折百繞,他總有法子勾起男孩某些悸動。深刻而不強人所難。師傅那兩道彷彿隨時都會遠颺的視野,有著出乎人意料的深靜風采。雲怪物稍稍欠身,人驀然又是一晃,起伏就像一道白色閃電。迅速俐落而且純淨。
眼裏的孺慕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幾時纔能夠跟師傅一樣呢?」的訊號,好是清晰地埋進男孩的表情。宗兒起身直追。已有提氣縱身之術基礎的男孩,憋著一口氣,緊押怪物師的背影跑。要是失落了前頭那翩翩飄飄的身姿,即使是半個瞬間,絕對會讓男孩無法把握他的去向。男孩清楚這點。當然,【魔之宗】另一支【群魔集】的第四十三分舵位落何處,他也曉得。可咬著牙,他還是得追。這也是試煉的一部份。何況還牽涉到青春的尊嚴哪…男孩加速搖擺自己的雙腿,真氣令得腰部以下莫名發熱。
再快點哪…
往﹨前﹨奔﹨跑。
距離始終沒有縮短。彷若一直不來的未來。師傅好比掌握了時間之鑰似的。雲怪物沒有藏匿動作。一到【群魔集】之四十三,一個飛昇;一條輕煙射入夜空。男孩想盡辦法捕捉怪物師每一個動作的細節。這樣纔能豐富男孩本身的「完體」(宗兒師傅的武學理論其中一則\強調由單一邁向複雜多元最後再歸於純粹)。肢解再整合。一開始男孩很難看明白究竟如何操作的。然而五年下來,勤練師傅授與的氣勁呼吸法,宗兒的視界逐漸變得寬闊;感覺亦敏銳一如野獸獠牙,具備能夠撕裂任何貼近肌膚的異物的能力。不知不覺,男孩不再平凡如昔。迅速抽長的身軀和異常靈活的肢體動作,尤不尋常的還在那雙什麼都能夠穿透的眼瞳;這些特異部分業已無法遮掩。相同年齡的都鑲著灰灰的青澀。唯獨男孩生似一輪白太陽。光采奪目。璀璨得不像話。無形之中和男孩相處的人,滿詭異的,甭說歲數相仿,就是多活個幾十載的,亦自覺矮上一截。男孩的爹娘卻頗以此自豪,認為養的兒子出類拔萃,將來必能振興門楣。他們並不瞭解──男孩兩隻腳早已踩進另一個深奧的國度:武林。
原先男孩還想維續之前的低調,但就像他師傅所說:「別妄想了。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眼神清澈無比也就算了,但哪裏會那麼深邃至乎不可探知呢?」宗兒也就乾脆的放棄了。同時,他也知曉:時候差不多到了。
男孩將記憶倒播。
師傅膝蓋沒有彎曲,身體亦無繃緊的感覺,簡直跟張紙片差不多嘛~遽然給一陣風掃飛似。毫無前兆。等到男孩注意力百分百的時候,雲怪物已經躍上虛空,飄飄然去也。
男孩不甘心。回想細處。一定存在什麼讓他無法確切體悟的關鍵。男孩誓要掏出這層秘密。一步一步更加深入「肉身之藝」的範疇。深呼吸。讓恬靜充滿體內。我欲飛昇哪…不停地放大每一個早已被刻定位置的回憶;版圖的失落。
「『理所當然』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有太多進境因此被綁死。」師傅這樣說過。不知道為何,男孩想起怪物師傅的這番言語。是種潛藏的自我提示?男孩並不怎麼清楚。
尋思之際,男孩的腳步沒有緩下──宗兒沒能力一下子躍過十幾公尺,他一個箭步奔衝,加速擺動雙腿,就那樣壓著牆面,與地垂直,「走」上去──依然隔一定距離貼著雲怪物跑,不讓師傅身影離開視線。
雲怪物雙肩一聳。男孩瞧見欣賞的笑意。被稱讚總是使人開心。但宗兒不因此滿足。在無限之前的一大步,一點意義也沒有,頂多自我陶醉罷了。男孩不想變成這種蠢蛋。
男孩登牆後,一個前翻滾跳,盡量不激起煙塵,悄悄的。若說宗兒是隻出入無聲的蝙蝠,那麼他的師傅簡直就是夜魅。因為直到男孩跟條壁虎沒兩樣把身體拱上屋瓦時,頭不意間才撞到白白的什麼。見鬼?有軟綿綿的東西舔舐著宗兒的額頭。
男孩嚇得,不及細想,應有的所措悉數破碎,氣一滯,兩手一軟,整個人摔下。
白色形影倒吊於一處屋簷。
被人一把拎住。雲怪物的笑臉出現了。他揪著男孩的衣領。
「天老爺,我不敢相信。」宗兒低嚷,「師傅你居然還有閒情嚇唬人?」
「咿?為什麼不?我先前還沒打過這種主意。這提點不錯。怎麼,你怕?」
男孩鐵青著臉,不作答。
「別那麼小氣。不過就是差點跌個狗吃屎。走罷。」
還真輕鬆。但怪物師也沒說錯。又不是真的。對漂流臉上的無所謂感到棘手,男孩也祇能摸摸鼻子。雲怪物的不在乎,著實讓人頭疼。但又很難認真的發脾氣。因為那樣的姿式裏包含的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悠然、一股閒適、一份瀟灑。雲怪物兩手一攤,兩個面具出現他手裏,「那,別暴露身份。不然就麻煩了。」一個是蒼白悽厲的鬼顏;另一個則是肥肥大大的豬臉。男孩的手探向前者。視線一花。有個東西塞來。宗兒不自覺接下。男孩瞅著雲怪物化身為鬼,他手裏拿著啥,就不用說了。
「『鬼和小豬的夜探險』之旅,本人正式宣告,開始吧…」
男孩的一股衝動變得很具體,腿不由自主的飛去。
雲怪物兩膝一屈,雙腳折向身體內側,畫出蝶一般軌跡,輕輕沾上男孩的足尖。
一不做二不休,扭腰,男孩身體架在半空,左足一伸,朝他師傅臉孔大力踩蹬。
雲怪物往後一倒,彷如泛在湖面的一葉扁舟地流動於玄虛。
宗兒一動手就收不了(亦不想)──怒火攻心──男孩右腿勁撐,對準地面大力一插;失勢的肢體有支柱點,瞬間恢復平衡。男孩一個螺旋轉,朝前蹴踢變成四面八方掃動。
雲怪物的頭部首當其衝。然而隨波逐浪呀,他的師傅比墜下的落葉還要輕盈,想正確比擬的話,或者一縷被風吹起的絲線,稍微比較貼近。雲怪物的防禦就是簡單的飄~飄~~飄~~~
不論男孩攻擊到哪兒,雲怪物就是讓徒兒近不了身。你一動,他就跟著你的勢子的方位翩然而走;和寄生蟲簡直沒兩樣嘛…宗兒氣煞了,也不顧是否該遮掩行蹤,兩隻腳掌蹦硬,以其尖端挑起幾十瓦片,悉數倒向雲怪物。
那頭怪物師傅終於塵埃落定。
瓦片帶著不弱的氣旋,呼嘯而至。且其路線採取交錯縱橫之姿,不但互相有所進退,甚至有的還碰觸砸成細塵,無孔不入地侵襲雲怪物。男孩緊張的眼珠子繃大了。這一記又何如哩?
怪物就是怪物。他的師傅居然看也不看,隨意地探手一捻,抓住兩瓦,朝中一合,一陣揉捏,碾個粉碎,再順手一拋,於身前布下一道千蟲萬蟻合組的灰牆。宗兒的攻勢旋即冰消瓦解,不復留痕。
男孩楞了好幾十個楞。
這會兒可真驚動底下的,「什麼人?!」怒斥伴隨桌椅掀動的聲音逕竄而起。
「你表現的機會來了哦~小豬。」躺下享受月光浴的雲怪物淡淡說道。
男孩憋了許久的氣,一下子傾洩出來,他扯直嗓子大吼:「我才不是小豬。」邊叫的同時,雙手憤然將面具戴上。下頭有衣袂拂動的聲響,十餘個身手不俗的搶先破頂而出。
祇見一隻輕煙般的白面鬼,還有一頭──豬?眾人怔住了。他們眼睛花?倒不。
「太嫩了。這樣就受不了。欠我一份雪花炸蝦啊。」白面鬼說話。
化身成豬的男孩,惱怒得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唯有動手消氣。宗兒悶著頭苦幹。這五年來,雲怪物除了吐納之外,就教了他一套無名指法。不多不少,就那麼一套。這會兒卻很派上用場。男孩穩紮穩打。左邊來一雙敲刀弄劍的,他一矮身,從兩人中間流過,順道兩手食指交叉彈出;敵人筋脈立即受創,禁攣倒地,不起。有這麼痛嗎?初上場的他,可不曉得自己這麼高竿。
轉眼間兩位同夥應聲倒下。【群魔集】任誰都不相信。一頭豬哪,怎麼可能?
讀出這層意味的男孩,差不多要怒髮衝冠之際,一條白影射到了他面前。
「你怎麼不說話?老早就說好了,哪個人先暴露行蹤的,就輸人一份美食。怎麼?你反悔啊?」聽著雲怪物非常正義凜然的說話,男孩的怒意一股腦地不曉得給扔到第幾層天去了。喂,你會不會太──寶了一點兒啊,師傅?
一個傻子在怪物師傅「講道」的時候,帶著一把大關刀,偷偷掩至,想討個為人所不齒的便宜吃。一刀豁下。嗯?茫然,雨點似的滲進那人臉上的表情。沒有剖切得手的感覺。反倒是滿滿的撲朔迷離。那人不信,十分之威風的大喝一聲,再劈!
捲土重來的結果,當然死得更慘。
雲怪物覺得煩了,隨隨便便、趕蒼蠅式的往後一拂。
那呆子被一張無形之網綑住──活躍的千絲萬縷──猝然一拖,摔出屋瓦外。
慘叫。
「乒乒乓乓……」。撞毀了一堆東西。
【群魔集】所屬見對手輕而易舉就把己方人馬拍出七、八公尺,這才驚覺眼前這一鬼一豬啊,委實不簡單,立即有志一同的──採取觀望姿態。膽戰心驚的情緒,密佈於臉頰的每處皺褶。死亡之脅。
雲怪物怡然語道:「趁他們老大來之前,我們可以晃悠了。」
「晃悠?」
「我哪裏收的這麼一個笨徒弟?唉唉,就是最高層次的撤退法。」
「也就是──」男孩:「逃?」
「真是一根爛木頭。修飾都不懂。何況我們可是妥妥當當,施然而退啊。」
「好聽。哼。」
「你可以不走啊~反正他們也蠻喜歡豬的。」
男孩給這話一口氣窒住,臉色腥紅。
有個聲音很微弱的唸道:「是好漢的,就別走。」
兩個帶面具的一致回頭以對那人而言萬分可怕的視線釘緊了。
鬼:「他說?」
豬:「你是膽小鬼。」
鬼:「噫?他有用這樣的詞?」
豬:「我的耳朵是這麼說沒錯。你咧?」
鬼:「比較正確的講法是不是他─們很想和我們打對台?」
其他人搖頭,一逕指著那低聲發語的人。意思倒明白。
雲怪物笑了哩…姑且不論對男孩的意義為何,至少對【群魔集】來說,那不啻於摧魂咒。尤其是那傻子。雲怪物的一句,「我可不願厚此薄彼哪,來吧…」唯獨男孩懂得內裏的弦音。
男孩立刻屈指成爪,往下一按;栗子般大小的片瓦碎落。幾乎不分先後,雲怪物縮起兩腿,以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速度──模糊了緩慢和飛快界線──長身,足尖朝下振放。而後,箭一般衝起。可怖的景象出現:彷若湖面漣漪泛亂,磚瓦產生奇異的裂紋。於是,一群人「眾」立無援。整個屋頂全都垮落。這就是這師徒倆「夜族人」(怪物自謂也)生活的其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