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30 22:44:40阿ling

左手掌紋 壯麗敞開

【聯合報╱陳芳明】 2008.09.30 03:09 am


如果要在台灣尋找一位詩人或散文家,能夠同時表達歷史感、地域感、現實感的才華,在余光中的創作生命中絕對可以獲得印證……


詩與散文的雙軌追求,開創余光中浩瀚的文學版圖。以詩為經,以文為緯,縱橫半世紀以上的藝術生產,斐然可觀;那已不是屬於一位作者的畢生成就,也應屬於台灣文壇創造力的重要指標。他筆下揮灑成形的恢宏氣象,既是個人豐饒生命的投影,也是當代歷史魂魄的縮影。從舊世紀到新世紀,從揚眉少年到慈眉老年,由於他同時經營兩種文體,任何一個時期都從未出現歉收的跡象。詩風與文風的多變、多產、多樣,盱衡同輩晚輩,幾乎少有匹敵者。

他早年以「左手的繆思」自況散文書寫,顯然寓有謙虛的意味。站在詩神面前,他未敢高抬散文的地位。詩畢竟是他的終極信仰,是最高的藝術形式。然而,一旦他介入散文的營造,便全力以赴,毫不稍讓於對詩的專注。從產量來看,他所展現的氣勢已遠遠凌駕新詩作品之上。他開闢出來的散文流域極其遼闊,跨越創作、評論、翻譯三大領域。在台灣文學史,甚至置諸中國新文學運動脈絡,很少發現有任何作者能展現如此迤邐蔓延的格局。

余光中散文具有詩藝的深度與高度。如果說詩是他散文的火種,亦是恰如其分。藉由詩的想像持續燃燒,才能夠鍛鑄散文遣詞用字的彈性與密度。他在五○年代投入散文創作,距離最初新詩的出發可能遲晚十年,但是在現代化的速度上,散文卻比詩更早臻於成熟。他的筆探向散文領域時,已經在詩的實驗上通過各種危機的考驗。1961年他完成史詩型的鉅作《天狼星》時,也正是他涉入散文現代化的階段。對於現代化的內容與思考,他已有清楚的判斷。當時的現代主義者過於迷信西方的思潮與技巧,也過於耽溺於內在世界的孤絕。早期的余光中也曾經走過同樣的道路,但是他比同時期的任何詩人還更早覺悟,詩不能如此持續執迷下去。背對著洶湧的現代主義運動,他在西方傳統、中國古典、台灣現實之間,為自己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

這是他文學生涯的關鍵時期。所謂現代化,不是被動地接受外來的審美觀念,而是主動地創造屬於自己時代的藝術生命。他的創造不是閉門造車,而是對著東方與西方他同時勇敢開放。在古典與現代之間取得一個平衡,便是他走向散文道路的基本信念。雙軌的平衡美感,在他的第一篇散文就已表達得很清楚。題為〈猛虎與薔薇〉的短文,寫於1952年大學畢業之初。這篇文字可以視為日後漫長旅途的一個暗示,猛虎般的陽剛,薔薇式的陰柔,兩種同時並存的性格,正好構成他散文美感的原型。

極高明而道中庸,始終是他遵循的哲學思維。尤其是1962年他與洛夫發生過「天狼星論戰」之後,他更加自覺藝術追求的目標。對詩、對散文的重新反省,不僅使他的文學生命改弦易轍,也使日後台灣現代主義運動獲得重要暗示。《掌中雨》(1962)與《逍遙遊》(1965)的出版,正式宣告余光中散文時代的到來。

以睥睨的姿態,他既向激進的現代主義者批判,也向守舊的傳統主義者挑戰,為的是建立一個具有主體立場的文學觀。他以「浪子」形容前者,以「孝子」概括後者;又以「委託行」諷刺現代主義者對舶來品的依賴,也以「骨董店」嘲弄傳統主義者的食古不化。在重大的破壞之後,繼之以積極的建設,正是余光中文學實踐的考驗。〈再見,虛無〉是他在這段憤怒時期的經典之作,指出現代主義者對西方迷信崇拜的弊病。〈下五四的半旗〉與〈儒家鴕鳥的錢穆〉是他罕見的激憤之作,點出保守文人對歷史時代變化的遲鈍。

在激進與保守兩種極端之間,余光中寧取穩健的節奏。平衡的美感便是在這段時期鮮明表現出來。〈從古典詩到現代詩〉是他釐清文學立場的重要宣言。當他提出「反叛傳統不如利用傳統」時,顯然已在糾結的現代思維中找到解套的祕訣。傳統與現代不再是對立關係,而是一種對話協商。打開這個死結後,他終於開啟一條前所未有的廣闊道路,引導他的散文朝向全新的地平線。對於中國古典的態度,他以現代散文〈從象牙塔到白玉樓〉重新評估唐代詩人李賀的作品。到今天為止,這篇散文仍是學術界的上乘之作。古典之美如何現代化,余光中做了最好的示範。

在重新整理古典美的時刻,他也放膽展開散文現代化的工作。《逍遙遊》的幾篇令人吟誦的散文,〈鬼雨〉、〈莎誕夜〉、〈逍遙遊〉、〈九張床〉、〈塔〉,已是公認的唯美極品。他的文字危險地干涉現實社會,也浪漫地直探內心情感。為了達到文字藝術效果,他既援引文言,也求諸白話,甚至也不排拒翻譯。他的美感來源,多重而可疑;但是經過批判性的選擇,再加上他獨門技藝的創造,一篇驚豔奪目的藝術作品遂巍然成形。批判性選擇是一種自覺的美感,是一種消化的過程,也是一種組織的能力,必須經過實踐再實踐,而終於提煉出屬於他自己的語言。

余光中散文最為迷人之處,在於閱讀中可以聽見聲音,聞到氣味,發現顏色,造成觸覺。當他寫景,絕對不讓讀者觀察平面的山水;他會邀請讀者與他同行,去感覺旅行的速度,視覺的遠近,天地的深淺。當他寫人,也絕對不容讀者袖手旁觀;在閱讀過程中,彷彿也參加了對話,並且牽動隱而不見的情緒。當他寫事,讀者也會隨著文章節奏而忙碌,而悠閒,而疲憊。余光中的文字暗藏著精靈,往往能夠觸及人性的脆弱與敏感。他從來不徒託空言,不訴諸口號,不虛張聲勢,文字就是真實的生命,是具體的世界。

到達這種人性的風格之前,他已經吸收龐大的知識。從歷史到政治,從天文到地理,從藝術到音樂,從戲劇到舞蹈,凡是能夠貼近人生的任何一種書籍,都在他閱讀的行列。然而,他的文字技巧並不賣弄百科全書式的知識,而是為了恰當表達對人對事的合理、合法、合情態度。他在七○年代寫出一系列有關搖滾樂的散文,並不能輕易歸類於音樂評論。〈苦雨就要降臨〉寫的是一場音樂會的演奏,背後要傳達的信息,竟是對苦難印度民族的關懷。

沒有豐富的知識,就不可能使他的散文充滿說服力。但是,他並不全然依賴知識,在恰當段落、恰當位置,他適時注入情感。在乾枯的河床,在荒涼的沙漠,在寂寥的林木,余光中總是具有呼風喚雨的能力。在垂危時刻,因豐沛水分的降臨,所有的知識都恢復呼吸,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多情而不濫情,悲傷而不感傷,又一次展現他散文技藝的平衡感。知性與感性並重,在必要時,他也會恰到好處地注入一絲幽默,使整篇文字振作而有神。

張開他的左手,可以看見清晰的掌紋,每一條都連繫著神祕的靈感。沿著條理分明的跡線,不斷開啟繁複的生命地圖。親情、友情、愛情都散布其間,人事、家事、國事也歷歷在目。空間意識和時間意識,更是構成散文的縱深與廣漠。如果要在台灣尋找一位詩人或散文家,能夠同時表達歷史感、地域感、現實感的才華,在余光中的創作生命中絕對可以獲得印證。長年來,許多無法寫出本土情感而以本土自命的本土派,總是粗暴地把余光中排除在本土之外,現在已經到了需要謙卑觀看余光中掌紋的時候。以掌抵掌,將心比心,他對本土的擁抱,撫慰,關懷,是不是與嘉南平原、中央山脈、台北街巷、高雄愛河等高,等長,等寬?

卷帙浩繁的余光中散文,已經是閱讀上的挑戰。當他到達八十歲的時間峰頂,重新細看他每個時期的文字,簡直是再次承受美的震撼,縱然那種震撼是如此善良如此美好。在完成《余光中六十年詩選》(印刻,2008)的編輯之後,又繼之編選《余光中跨世紀散文》,是生命中罕有的幸運與幸福時刻。日日夜夜的閱讀過程中,彷彿再次經驗一次燦爛的青年,豪華的中年,旺盛的晚年。那種精神上的豐收,唯編者獨享。集中劃分「抒情自傳」、「天涯躡蹤」、「詩友過從」、「詩論文論」、「諧趣文章」共五輯,全然出自偏見與私心,尚不足以概括余光中散文之豐腴多貌。閱讀他的全集,無異於看完一部精采的文學傳記。全部作品羅列在桌上時,又看見余光中的左手掌紋壯麗敞開。

●《余光中跨世紀散文》近日將由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