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7 00:20:14Tomato Village

形單影隻 聖誕節


一個月前同事們開始發花癡,「我好想要有男朋友喔!」
雖然說她們一向聯誼很積極,找對象從不放棄,但是一向注重矜持的日本女人突然仰天長嘯的時候,問題肯定不單純。

「隨便找個男人也好,我不要聖誕夜一個人過!」

我有點一頭霧水。聖誕夜?那不是爸爸媽媽在襪子裡塞禮物的日子嗎?男朋友跟聖誕節到底有什麼關係?經過訪談之後才發現,在日本,聖誕節扮演著我們西洋情人節的角色,是個屬於浪漫和愛情的日子;一夜沒有一擲千金就叫做沒有心意。

那二月十四,西洋情人節又在做什麼?

「那是女生告白的日子呀。我們會帶著巧克力頭低低的去向暗戀的人告白,男生則是互相較勁看誰贏的巧克力多。平常的日子裡女孩子是被期許採取被動的,只有這一天是一年中唯一的例外。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向心愛的人告白,妳要是死矜著不採取行動,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男生在白色情人節跟人家成雙成對囉。」

我知道白色情人節是指一個月後的三月十四,是屬於男孩子回禮示心跡的日子。

「男生其實在這兩個節日間並沒有選擇權。他只能從有送他巧克力的女孩子中選他中意的回禮;要是他心中暗戀的女生沒有在二月十四行動,那他就沒輒了。而且回禮有一定的禮數,我們稱為『三倍原則』;也就是說回送禮物的價值至少要高於女孩子的三倍。倍數愈高就表示這個女孩子的價值愈高。」

這擺明了鼓勵說感情是可以衡量的嘛。日本的商人玩弄浪漫,賺錢的手法之多舉世聞名。近年來流行西式天主教式婚禮,就有生意人打造挑高的白色教堂,聘請專人扮演假牧師證婚。多的是新人捧著錢排隊等結婚,明明不信聖母瑪麗亞,連天主教跟基督教都分不清;反正只要能穿白紗走長廊,台上有個高加索老外嘀咕著外語,大克拉的鑽戒記得套上無名指,親友們夾道的隊型整齊,一切看起來就跟好萊塢電影裡的一樣風光浪漫。什麼老天的加持與祝福,什麼聖經的誓言與責任,物質社會裡看不到的東西就不存在。

於是聖誕節這個發源於耶穌生日的節慶,被操作成日本情人節也就沒有什麼好意外的了。當然是不會有人關心宗教或心靈層面的意義,一切以氣氛為最高指導原則。道路兩旁的燈海、綠色藍色紅色黑色的聖誕樹、女黑人加低音爵士、每一個店員都換上聖誕裝;整個城市從十一月底就熱鬧得像什麼似的。但沒有彌撒、很少聖歌,十二月二十四是個嘉年華;但東京慶祝的是愛情萬歲浪漫至上,才不關那十字架上人的生死存活。

同事三番四次警告我聖誕夜沒事早點回家去,千萬千萬不要到街上去閒逛,因為不只人山人海而且四處濃情蜜意,再堅強的男人女人,只要落單都會觸景傷情感到孤寂無依。但我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又怎麼會甘心放棄,心想自己東京街頭獨來獨往從來都沒在怕的,就只不過是一個叮叮噹的夜晚,說什麼都要去看看跟擠擠。

於是往六本木前進,一到車站出口心裡就鳴起退堂鼓,因為摩肩擦踵的程度只有我們選舉造勢的會場可以比擬。好不容易硬著頭皮衝出人群,在往地面升的手扶梯上開始感到自己孤伶伶的突兀;因為手扶梯的寬度剛好容納一對相擁的情侶,一整排四十五度仰角的斜坡上只有我的位置旁邊沒有人。強打起勁繼續走下去,一路行道樹的藍燈泡一閃一閃還算有趣,但絕對不值得讓人張目結舌讚個不停。可是前頭的情侶們老是走走停停,拿著手機自拍把燈飾當大頭照背景;我只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喝涼水也當成威士忌,怎麼我看到的景就沒你看到的美,難不成兩個人四隻眼就真的起了幻覺?難怪有人說幸福是一種有癮的毒品。

我不怕一個人孤賞這片風景,但很怕人家關懷的眼睛,一個人拿著相機走來走去總是惹來很多同情。那是一種好奇加刺探的眼神,盯著你讓你懷疑有個標籤貼著你,上面可能寫著一些「沒人要,二等品」之類的訊息。而且連想應景吃個大餐都讓人很生氣,兩人套餐變成餐廳的主打星,大排長龍的情侶在你面前取暖躲寒風。我決定走馬看花速速逃離,蛋糕外帶當泡麵後的小點心。沒什麼好硬撐的,我承認我想回家!

第二天早上以為一切都過去,但還是小心翼翼選擇去逛餃子博物館,想說餃子跟浪漫總該八杆子打不著關係,我可以安安心心大飽口腹尋個開心。沒想到掛羊頭賣狗肉,餃子是個配角不好吃不打緊,整個博物館的場景設計根本就是個約會勝地,我覺得比起昨晚的聖誕夜更下到下一層地獄。

有一大塊佈置得挺陰森的叫作鬼區,女孩子在門口裝嬌喊我不敢進去,男生好勇敢摟著腰說有我在不打緊,但我一個人還不是壓低帽簷心一橫就走進去。黑漆媽烏的還有骷髏飄東飄西,紙糊的窗戶後面也有人臉面無表情,六個墓碑轉哪轉的吵個不停,很多隻手在沼澤裡做掙扎狀離你很近,有個廁所會發出哭泣的聲音,有的轉彎會有突然動起來的假道具。其實大部分都嚇不死人因為視線還算光明,可是很多情侶就是要趁機摟得更緊,女生縮在男生懷裡瞇著眼自己在嚇自己。她發出尖叫的時候我產生雙重懷疑,一來想自己是不是少一根筋,怎麼她叫得這麼悽慘我卻可以單槍匹馬沒有問題;二來是擔心我才是她花容失色的原因,畢竟會落單一個人在這閒逛的,鬼比人的機率要大的多。

我也不是真的勇敢到無畏無懼,有的巷道走著走著前後無人時也是會心驚驚。要不是日文不通連自我介紹都不行,我覺得我會去搭訕男路人建議可不可以乾脆走一起。

走出此區時真是覺得已置死地而後生,沒想到該地的聖誕樹才是最酷刑。

遠遠看著這棵聖誕樹會發出如流星般的光芒,並鈴聲大作唱起叮叮噹。由於有人在排隊操作,我以為是按鈕之類的啟動流程,於是想說有隊就排有熱鬧就看我也要來試試。但沒想到這聖誕樹竟然是採肉體通電原理,它靠著兩個人手牽著手各握左右金屬把手連通正負兩極,電流是因為人體才會相通。我雖然火大被歧視但仍能處變不驚,好在這種機制我之前在橫濱咖哩博物館有見識過,兩個人是可以很優雅的手牽手浪漫啟動,但一個人狼狽一點卻不見得不行。你只要兩隻手伸得長一點,蹲低馬步再把整個人拉橫得像個快分屍的螃蟹,哪怕是只有左右各一隻指頭搆到了金屬棒的邊緣,科學就是科學才不管你浪漫個屁,一個人兩個人是一樣行得通的。

於是我打算如法砲製,說什麼也要讓聖誕樹為我一個人響起來。

但!沒想到!
沒想到這距離比咖哩博物館的要遠得多,兩根金屬棒左右各一好像在站衛兵,我馬步蹲再低肢體再伸展都無濟於事,這不只是差一點是真的差一個人手臂的距離。我心生一計想起我身上其他的肢體,腳長要比臂長多更多,手腳並用快有一個人身應該就沒問題。感嘆自己的小聰明而且還懂得變通,興沖沖拉起褲管心想這下我肯定能通電成功!

但正當我想把左腳舉過平臺時,我看到後頭排隊的情侶們目瞪口呆的表情,想著他們眼裡的我有多麼的可悲又滑稽,考慮到招來更多的同情也只會搞得自己很傷心,戰勝個聖誕樹也戰勝不了一個人的孤寂。於是我放棄了聖誕樹的鈴聲,離開了這該死的餃子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