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01 04:29:22尚未設定

麥迪遜之戀(一)之五

海外求學的日子,真是怎一個『忙』字了得。我每天七早八早出門,三更半夜回家,要做的事卻好像會繁殖一般,越做越多,好像一輩子都忙不完。太陽下山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夏天來臨時,晚上九點外面才正要天黑,吃完晚餐就十一點了,真是讓人不習慣。世紀末的最後一年,世界各地傳來各種災難,有火災、水災、地震,有人預言世界即將滅亡,也有人積極籌劃往紐約時代廣場參加千年難逢的倒數。對我而言,一切卻都是相同的,埋首書堆是最迫切的一件事了。蕃茄也為了年底的畢業努力準備著,我們能夠相聚的時光更是少了,倒是她還是有事沒事的打電話給我,我還是依然故我,只要她說到上帝或聖經,我就展開太極拳的高招,顧左右而言它,讓她無法繼續。

九月二十號,我還是深陷在書堆中,電話又毫無預警的響了,我拿起話筒,無驚打彩的說了聲hello,話筒另一頭傳來蕃茄焦急的聲音說道:「你有沒有看新聞,台灣昨天晚上發生了大地震,災情慘重,你快打電話回去。」我皺了皺眉頭,心想,真的發生了嗎??應了聲好,開始打電話回家。撥了好幾次電話,但是都無法接通,正要放棄,電話又響了,又聽到蕃茄說道:「打通了嗎?」「打不通」我說,「妳呢?」「我已經試了好幾次了,可是都不通,怎麼辦?聽說中部災情最慘重。」我聽她語音中帶著哭音,突然想起她家不就是住在台中?她心中一定很焦急,於是說道:「妳別急,不會有事的,台灣的房子都有特別作防震的設計,沒關係的。」她聽我這麼說似乎心安了些,倒是我反而有一絲說謊的歉咎,身為土木系學生的我,怎不知真的大地震來,撐得住的房子實在不多,要不然幾年前的阪神大地震就不會那麼傷亡慘重了。

晚上我到她家去陪她,她像是受了驚嚇的鳥一般,擔心受怕的表情停留在臉上,我說了許多話安慰她,卻是沒甚麼說服力。我們家在南部,沒多久我就打通了電話,問了家人平安,而她始終無法打通電話。我看她焦急的坐著,雙手緊緊的握著話筒,於是說道:「妳別急,現在一定每個人都在打電話回去,所以佔線很嚴重,而且中華電信或台電一定有一些設備被震壞了,打不通是正常的。」此刻電視上正在播報台灣地震的新聞,但只是強調台中南投區的災情特別嚴重而已。忽然電話響了,蕃茄接了起來,只聽她嗯了幾聲,臉色越來越嚴重,最後語帶嗚咽的掛了電話。她愣了一會兒,說道:「阿姨打電話來說我家那裡災情嚴重,現在交通跟通訊全斷了。」我看蕃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就似一隻梨花春帶雨,楚楚可憐,於是上前抱著她,說道:「沒事的,上帝會保佑他們的。」她偎在我懷中,終於忍不住垂下淚來,這一哭開來,便不可抑制,直到我的胸口都濕了一大片,她後來也哭累了,就在我懷中靜靜的睡去。

黑暗的世紀末,天災頻仍。但無論如何,日子還是一樣的過,應該忙碌的事卻也依然不能停止,很快的,生活又回復原先的規律。過了幾天,我接到蕃茄的電話,她嗚咽的說著她父母雙雙被壓死在倒塌的公寓下。我沒見過她父母,心中沒多少傷心,只是為他們的不幸惋惜,為蕃茄的處境哀憐。雖然我平日舌燦蓮花,此刻卻無法也不知如何安慰她。說了許多次希望她節哀順變之類的廢話後,自己也覺得說服力不高,便住口不說了。倒是她突然堅強起來,跟我說要趕回台灣去,機票已經定好了。奔喪是人之常情,我自然也贊同。過兩天我便開車送她去機場。那次她始終表情哀戚,默默的望著窗外的平原樹木,我也不敢像平日一樣言笑晏晏,默默的陪著她。她雙目深陷,眼睛紅腫,顯然是哭了好幾天,一定也沒睡好,我不禁有點後悔,這幾天再怎麼忙,也應該陪她的。我買了一些飲料跟零食放到她背包裡,用手輕輕的理了下她散亂的頭髮,說道:「人是鐵,飯是鋼。聽我的話,無論如何也請妳要吃點東西,好不好?回去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妳去做,不要累壞了自己。」
她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望了我一眼,緩緩的點了點頭。我抱抱她,在她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吻,她低下頭,順從的偎在我懷中。

那天我一直等到飛機自地平線起飛,往遠方而去,消失在天際,還傻傻的在機場站了好一會兒,望著天上的白雲,心中默默禱祝蕃茄能平安。禱祝給誰聽呢??我也不知道,誰能聽到就是給誰聽。

自那天開始一直到寒假的三個月,我便都沒見到她。只斷斷續續的接過她幾次電話,她辦完了父母的喪事後,大發願心,跟著當地教會組成的救災團體,上山下水的去幫忙。有時看新聞見台灣餘震不斷,心中也為她擔憂,不過她總是適時的打電話來,要我別擔心。

X’max的前夕,飛機上放著熱鬧的耶誕歌,我在機上蒙頭呼呼大睡。忙碌了一年多,終於可以回家一趟,順便也去看看蕃茄,有時想想似乎掛念著她比較多,有點對不起家人的慚愧。位於南部的家園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少的地震威脅,一切如常。到家後的隔天,我打電話找蕃茄,卻始終沒人接,『在忙甚麼?』我心想。直到晚上,電話才接通。接電話的是她阿姨,得到的消息卻是蕃茄因為疲勞過度昏倒,正在台北長庚醫院休養。我皺了皺眉頭掛上電話,籌思著隔天去看望她。

醫院之中,充塞著一股令人不悅的氣味,我努力的昂首闊步,試圖忽略旁人好奇的目光注射在我手上捧著的鮮花。才到病房門口,就聽到蕃茄在大發嬌嗔,埋怨藥苦難入喉。我走進病房,見蕃茄坐臥在鋪著乾淨床單的病床上,兩頰更是深陷,以前嬌豔欲滴的光澤失了大半。病房旁一位中年婦人端著一晚黑黑的藥,正在勸她喝下。那婦人帶著金框眼鏡,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顯然是她阿姨。蕃茄見我捧著一大把鮮花進來,頓時笑顏逐開,好像一朵花瞬時開放一般。我把花插入花瓶中,說道:「看來我這花是白帶了,妳人比花嬌,再多的花也比不上妳的燦爛微笑。」
她笑了笑說道:「就愛瞎說,我現在瘦得皮包骨,那裡還有甚麼人比花嬌?」她雖然如是說,但是讓人稱讚總是快樂的,臉上帶著咪咪的微笑。
她阿姨也在一旁陪笑道:「喝了藥,病好了就胖了。」
她嘟著嘴巴說道:「藥好苦,我不喝。」
我從阿姨手上接過藥碗,輕輕搖晃一下,漆黑的中藥泛出點點的光,我說道:「糟蹋阿姨的苦心,是為不孝;外面陽光燦爛,不吃藥把病治好是為不智;上帝說不可囤積糧食,不喝謂之不信;浪廢藥物,可謂不儉;想不到才三個月沒見,妳就變得不孝不智不信不儉,真是讓我驚詫,瞠目結舌,不知所以。」
她聽完後忍不住用嘴巴掩著口,吃吃的笑起來,一手接過我手中的藥碗,一邊說道:「總有你說的,藥又不是糧食。」說完皺著眉頭,一口一口的嚥著黑沉沉的藥。我拿起一顆蘋果,慢慢的削去紅色外皮,在她喝完藥的時候,把削好皮的蘋果遞給她,說道:「好乖,吃顆蘋果。」她伸出舌頭,用手在嘴旁煽了煽,接過蘋果,說了聲謝謝,我順勢在她手上輕輕捏了一下。
看她滿足的吃著蘋果,我說道:「看妳喝得似乎很可口的樣子,害我也口渴了,我去買瓶可樂。」她用手拍拍我的大腿,喊道:「啊,我也要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