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積聚眾多落石的懸崖邊蹲滿了人群。

那條山溪或稱為河川的小山谷，看起來非常適合一家人週末出來，把休旅車停靠在附近的停車場，然後下來漫步遊玩：絕對不怎麼出色，但卻可以算是口袋名單的觀光區。

當時我正被那群人吸引，在好奇心的作祟下，於是從路邊擠挨進人群中央，跨越紛雜的氣味艱辛地走到他們後頭，也就是較少人的位置，模仿他們的動作一樣往山谷下方望去。

我記得第一眼看見一條如巨蛇般的海鰻，正從右至左地規律擺動它長型的身軀。
再來是大型的魟魚；光滑平面的背脊，反映著刺目光線，正發散出鮮紅帶有一抹又一抹的斑紋。它是如此安靜的平行移動，簡直猶如一艘專業的潛水艇，正安靜且迅速地跟在海鰻後頭。
還有各種我依稀記得，小時後只在海洋圖鑑中瞥過的大型海底生物，正詭譎地集中在一條，可以望見深綠色岩石的淺水河川中。

四周陷入屏息的沉默中。

觀光區應有的喧嘩聲，瞬間被底下的奇景給抽乾；沒有人說話，這感覺除了像被抽淨，也像被突兀地包含進一個膨脹的、且巨大無重力空間中，連風吹動樹葉響聲、遠方車輛的引擎聲、竊竊私語、窸窣常在耳邊無法言喻卻日常不過的雜音．．．全都沒有它們的影子。

底下的影像似乎與任何聲音無法並存。

在我們莫名一致的感官裡，只剩下純粹的陽光，正清晰地把下方不可思議的生物，放大在我們的視線中。

我們全被這樣奇怪又唐突的畫面給震撼住了。

就在彷若被凝凍住的時間裡，我們任由那些大型生物於自己的瞳孔中，印入與滑游了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從懸崖山壁的邊緣探出了頭。

那是一隻很像卡通影集中才會出現，性格過於活潑的無尾熊。
牠搖頭晃腦地從山壁下爬了出來，然後蹲在懸崖邊緣上，機伶地往長條型的人群探了好幾眼。豎起的耳朵滑稽地前後甩了好幾下，胖胖肥短的身軀則靈活地左右搖晃；黑色潮濕的小小鼻子，抬高往空氣中嗅了嗅，渾圓的眼珠，頓時與臉上其他五官，出現一種彷似人類才會擁有的＂表情＂這種東西。

淺灰色極為濃密的毛，一股屬於動物才有的氣味，與在陽光中閃耀著一種與底下完全不同，接近活生生的氣息，如恣意的花朵綻放在我們面前。

無尾熊的出現馬上讓人鬆了口氣；而原本越來越鼓脹的沉默空間，也終於像被戳破了個洞般，開始滑進了些許的雜音：

＂好可愛唷，媽咪我要跟牠玩！！＂
＂熊熊．．．．我要摸。＂
＂為什麼這裡會有熊？媽咪我要帶牠回家！＂

所有的小孩朝牠圍了過去，牠也毫無畏懼，任由眾多小小的手掌在牠身上來來回回。

然後牠開始說話了。
＂原本好寂寞喔，我不知道原來人類那麼喜歡我！早知道這樣我就早一點出來，不要長年躲在懸崖邊的山洞裡！！＂

不知道為什麼，當一隻動物開口說話時，我們竟同時覺得理所當然－那理由是因為沒有人把手縮回，用力彈跳開來；也沒有人尖叫，或者，或者像剛剛一樣，繼續陷入一種無可名狀的沉默與不知所措中。
大家繼續興致高昂地把玩著牠，小孩們甚至跟牠說起話來。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形容眼前這個應該要歸類為奇怪，在此時卻又異常合理的畫面：應該說這原本就像卡通人物的無尾熊，牠的開口說話就跟我們平時看的電視卡通一樣，所有的動物與人都應該生活在一起，思考模式相同，智商相同，而日常生活甚至要反過來：
動物們偶爾會欺負主人，像加菲貓與史努比。

＂你們無法體會跟海底生物相處的感覺，那有多麼荒涼．．．就像生活在一片乾枯的世界中，沒有人聽得懂與看得見我．．．噢！！對了，＂無尾熊此時興奮地跳了起來，迅速地搖動尾巴，模樣非常可愛：
＂我還有個朋友，就跟我一樣是隻動物！！你們那樣喜歡我，我相信你們也會喜歡牠！！＂

牠往下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大家熱烈地把目光集中到懸崖的邊緣處。不久，從那底下爬出了另一隻動物。

我想，我根本沒有確切的語言，去形容那隻無尾熊所謂的＂動物＂。

我看見一個乳白色，人類未發育完全的矮胖身軀，正費力地從地上站起身。
那身軀與孩童無異，肥短的四肢架在中央橢圓形、毫無曲線的肉體四處；所有未發育完全的小小器官，在毫無遮掩下坦露於我們的眼前，且在光線下透出接近透明，可以見到血管流動的白皙膚質。

大家又陷入一片沉默中。

最讓人驚駭的是牠的臉。

牠短短的脖子上方，居然擺著張面容過度立體，感覺像是已邁入中年老化，且濃妝豔抹的人妖；一上岸的牠，很緊張地把黑色的長髮梳攏到後方，然後拍拍身上的灰塵，接著，用一種緊繃到了極點，卻又極度想裝出純真無暇的表情，對我們擠出一個異常不協調的笑容。

我看見那樣簡直可以稱為可憐的笑容時，心臟緊緊地收縮了一下。

而此時，距離牠較遠的人，已經驚嚇地轉身跑開。
沒有人可以勉強自己面對眼前的景象；大家本能地從原本集中的圓圈中，迅速潰散開來，留下那隻無尾熊與詭異如人妖般的侏儒。

我站在遠方，看見無尾熊搖頭晃腦地望著遠離的人群，再回頭望著自己的同伴；來回大概兩三次，低下頭，似乎沒有多作考慮般地馬上奔在人群後頭。


陽光下，只剩下那隻黑色長髮，仍擠著笑容的侏儒，以及已經退後變成背景般的海底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