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14 01:06:13謝曉昀

暗室密談


"布魯諾舒爾絘與卡夫卡一樣,使自己的寫作在沒有限度的自由裡生存,
在不斷擴張的想像裡建構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與人物
讓自己的敘述永遠大於現實.

他們筆下的世界經常超越視線所及,達到他們內心的長度
而人物的命運像記憶一樣悠久,生死都無法去測量
他們的作品就像他們失去了空間的民族
只能在時間的長流裡隨波逐流...."


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


從童偉格中的王考裡,讀到這段由駱以軍老師與作者的暗室談話中的其中一段,讓我非常感動.
創作者何嘗不是以此為最終極的目標,依歸,甚至全心信仰著.

寫家族史迄今已有兩個多月
早晨我正在完成下面的段落:


這是一間用黑瓦拱樑所搭建,非常壯觀的日本式建築。
大門緊掩,拱樑的紅磚打上了幾行歪斜的日文印記,而在細微的龜裂處,蔓生的綠苔則毫不留情地張牙舞爪著。
  
阿嬤瞇起眼睛,全神貫注地研究起這棟屋子。
  
建築特色採取日本帝冠式樣,建材為鋼筋混凝土,應該是在許久年代以前,為因應作戰時防遭敵機轟炸所用的良好建材。
外觀以深淺綠色的國防偽裝色系為基調,整體採中央主塔搭配兩側對稱副塔的高聳塔樓式造型。
中央主塔與兩側副塔頂部,均加上日本傳統的四角攢尖頂與琉璃瓦大屋頂,飾以寶瓶式的塔尖、梅花圖案的滴水及日本菊花圖騰的飾帶;一樓設有小型的門廊,廊頂為戶外平台。
  
另外,建物的四周牆面上,雕刻上了各種圖案紋飾;雖然封上了厚實的蜘蛛網與暗黑色塵埃,但那精緻的形狀仍突兀地顯眼無比。
左右窗戶的造型如八角窗、桃形窗、弧形窗等都異常的玲瓏有致,匠心工巧,而外露式陶燒排水管更是少見特殊的建築景觀。
  
這是什麼?為什麼這樣華麗的建築會如此突兀地在這裡出現?
阿嬤與阿公壓抑下心中的驚駭與疑惑,不動聲色地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一進到屋內,兩人幾乎被這棟建築所顯露出的莊嚴感給震攝得目瞪口呆。
  
在一樓大廳的右手邊,是一整座由上而下一體成型的氣派Y字型樓梯;兩側造型唯美的拱型迴廊、可引進十足光源的挑高天井,柱頭上刻有混合式中西紋飾(繁複的雲狀雀替及哥林斯式柱頭蕨床葉飾)之雄美圓柱等,恆久無聲地張顯出久遠日本統治政權之威嚴。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兩人的體內源源不絕地冒出。
  
除了從細節處顯露的荒無痕跡,整個房子就像有生命地以一種倨傲威武的姿態,龐然突兀地豎立在其他低矮羞愧的房舍之中。這裡全然無法沾染上旁邊靜謐貧瘠的鄉村景況,猶如從矮小營養不良的小草群裡頭,從中央貿然成長為一株巨大詭異,顏色鮮明媚惑的碩大食人草。
  
這是個不應存在之境,一個古怪地封存了早已遠逝的斷簡殘章。
  
阿嬤眨眨眼睛,再次聚精會神地用力凝視著這間房子。她站到引領上頭昏暗天色所瀉下的橘褐光源的天井中央,下意識地竭力全面開放自己的聽覺、感知能力、大張全身皮膚上下的毛細孔…
沒有過多久,她開始聽見一連串小小的,如喃喃背誦著什麼黏纏的詞句經文聲,從房子四週角落緩緩傳出,再如一根根線絲般地細細集中迴旋成一個無形的漩渦,纏繞著這間屋子中央打轉。
不,那不是背誦什麼詞彙的聲音,仔細感受,會發現那些聲音匯聚的詞語,是各種關於痛苦與悲悽的無意義歎詞與短句;
重複或者積疊成一個個充滿奇怪音質般的音階,在漩渦中熱烈又固執地彈蹦跳躍著。
  
那些聲音正在哀嚎。
  
阿嬤感覺一股熱燒的焚風往她的腦門衝撞著。
漩渦從角落匯集正把她包圍在正中央。她口乾舌燥地舔了舔下脣,重複的音質漩渦如一個個俐落,刀切般的準確切面正從四面八方靠近,細微且緩慢地侵蝕切割著她身上的毛孔,讓她感覺自己現在猶如盛夏炙陽下方給燒乾的滾燙岩壁。
  
她開始打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等到阿公發覺,把阿嬤像懷裡拽著一顆橄欖球般地猛然拉出天井之外,阿嬤感覺自己身上的某部分神經,已經被乾煎分裂成某種枯涸,佈滿紋脈一碰就會碎裂的破瓷器。
  
阿嬤以往盲目地拜唸著各種神明,朝拜各式神廟佛堂,但在此時,才第一次終於感覺到神諭的龐大力量。一往前傾對上夢中門牌就完全明白:

這株年老色衰卻仍壯碩的食人草,在久遠年代以前的戰爭之時與之末,在曾發生與經歷過的中間凹陷處,從中吸收掠奪了各種人與事的罪孽、冤屈、懲處、刑罰、以及他們的生命。
  
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已經完全無法考據,就像撕折下過往泛黃書籍中的一頁,擷取其中一段隱沒的歷史,一段音質沙啞模糊旋律,全部隱藏躲匿於晦黯的時光下方。
阿嬤知道那個夢境要她在此地建造神壇,首先必須要徹底,異常徹底地毀損這龐大的建築物。


在此定居的多年以後,我的阿嬤回想起最初來到此地的村民的眼神,才漸漸明白,這不是種挑釁與憤恨,也不是疑惑與驚懼,而是必須處在過久的貧窮與困頓底部,才能擁有如此毫無保留,既屈辱壓抑,又如此攝人的眼神。



PS我對家族史的書寫異常用功,原因無他,就是相信我一定能做到.
然而....在書寫之於,我與我最近的新歡:Elmo玩偶仍舊在書房中玩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