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們行經巴拉卡公路。

這公路位於陽明山上，是陽金公路旁左岔的小道，黑暗中更顯得它的狹小，不知什麼原因，兩旁的路燈都沒有亮起。
漆黑的道路上，只剩下我們維持亮度努力前進。廣播中撥放著女人好聽的聲音，似乎在給小孩講著關於月亮倒映在湖泊中成為像是白麵大餅的影子，兩個一聽就知道是大人裝成小孩的聲音，捏著鼻子的假童音，說著多麼想去水面裡撈起白麵大餅，然後吃掉。
呵呵呵。三個裝小孩的大人自顧自地在收音機裡面笑了起來。

我問後座的阿瑞，他是否怕黑。他說怕極了，小時候還怕到不敢去上廁所。此時，我望著由稀疏光線打在一盞盞葉叢中的暈黃光線，伺服在黑暗中的所有想像力，會不會藉著黑暗而現出原形。
答案是當然沒有，也不會有，我們都是大人了，這樣的事情很難發生。戴哥平穩地開過兩旁一晃即逝的樹林，阿瑞似乎睡著了。

我想起前年參加文藝營，意外發現動漫組的老師居然是我很喜歡的搞裝置藝術的藝術家高重黎。我特別翹了課跑去動漫教室，才發現參加動漫組皆是小孩，年紀皆在國小以下，從後頭看去，一叢叢小小的頭皆亂竄不安，很少人認真開放聽覺聽著高重黎究竟在說什麼。
他看起來也很尷尬，一開始甚至吶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話而嚴重結巴。不知道當初他是如何答應應邀的人接下這堂課的，而他看見課堂裡都是小孩後有後悔嗎。
高重黎放了自己的影片。他的作品皆是由２Ｂ鉛筆畫成一幅幅像是卡通，由一個個動作一個動作連接成串變成的正在動作。我之所以喜歡他是由我觀者來解讀，

他的畫殘忍的無懈可擊。

不是揮著刀把頭砍掉，然後掉到地上的頭自己有生命般地迅速飛快逃離身體，要不就是炸彈爆破城市，城市裡殘存的古怪畸形開始漫長輪迴自己已經成為無可避免的畸形人生。
所有的放映展場中總是會留個空位給他，古老的撥放機器運轉著嘎然聲透徹地在四面封閉空間來回碰撞，裡面的殘缺人種不斷由著一次又一次的輪迴，重複自己怪誕悲哀的命運。我每一次獨自身在展場中，都有種透不過氣卻看透了什麼的暢快淋漓。哀鳴的聲音似乎是那運轉不甚流暢的機器所發出來的，但是卻意外吻合心裡對於命運這樣確切命定的固定流刷。所產生的悲哀混合著具體的實像竟是那樣令人想要流著眼淚拍手大聲歡呼。
所有小孩面對殘忍的鏡頭便安靜下來，小小的頭沉默地望著前方。高重黎看起來繼續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尷尬與臉紅。
然後下課鐘聲一響，小孩們全體歡快地離開教室。
我走過去跟他要了簽名，並且問他在畫那些畫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他尷尬的臉上抹過一絲驕傲。沒有什麼，不過是想到什麼便畫什麼。

我想像所有身處在如同一條長長覷黑的暗道中爬行的創作者，是無法明確說出自己在漆黑裡真的看見了抽象的什麼，是你花了多少心神損毀所具體呈現出來的。
那比真實暗黑還要更灰暗且悲壯的自己的意識靈魂。燃燒什麼而呈現什麼。
那過程依程度不等而卻相同繁複壯麗的心裡活動。
或者是終於有人來詢問那切中要害的創作過程中所毀壞掉了什麼，然而無以名狀因此而生成的瑰麗的產生者心情，卻倨傲地僅落得無法言喻的回憶而終究說不出任何關於它們的任何心情。

我深深，深深地感到尷尬與臉紅。

車子下了巴拉卡公路。前面的路燈明亮地接近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