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0 16:10:29讀書人

讀書

作者: 孟虹

在可以專心致志讀書的年月,我並沒有好好讀書。這歸咎于我不安定的個性,也歸咎于母親的禁錮。在我的記憶裏,長到十五歲,成了歌舞團的演員,尚不知“小說”爲何物,更不用說其他文學形式。

其實,我母親出生于書香門第,她早逝的父母都是當年的洋學生,父親還是洋學堂裏的日語老師。我母親在文學藝術方面是頗有天分和靈性的,雖因家道中落而少年輟學。可她偏偏對自己的一堆子女實行專橫的閱讀禁錮,除了學校的功課,我們不被允許看任何讀物,尤其是涉及男女情愛的。她對子女的教育思想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當然,她的“禮”並非封建時代傳統意義的“禮”,而是共産時代毛澤東思想的“禮”。我實在想不起, 在我童年時代的家裏,是否有過書這種東西存在? 反正我從沒見過。

我曾經以爲我的母親也從不讀書,可是有一次不經意地聽到她和朋友在談論什麽《金陵春夢》、《秋海棠》之類的,才知道她自己在悄悄地看著一些什麽書。至今,我都很訝異,對書孤陋寡聞的我,居然牢牢地記住了“金陵春夢”和“秋海棠”這兩個名字。真是我記性好還是腦子和心靈都太空白,所以更容易接納和儲存信息?竊知母親讀書後,頓覺自己也有了讀課外書的理直氣壯,於是,不安分的目光開始搜尋,首先自然是投在了出租小畫書的地攤上。我把家裏的廢牙膏皮、舊報紙之類的拿去換成些許硬幣租了小畫書。可幾個硬幣還沒來得及花完,就因保姆告密而遭母親一頓好打,餘下的幾文“不義之財”也被搜繳一空。記得母親打我時還罵我“學壞了!”“今後要進監獄!”什麽的。我想不明白我的“壞”是拿廢物換了錢還是看了小畫書?也不明白書和監獄之間有什麽聯繫?直到文革爆發,目睹耳聞了許多因書而遭致滅頂之災的人和事,才明白母親爲什麽對我們“談書色變”,她是不得已而爲之,爲的是我們能平安地成長和生存。

十五歲時,我帶著紅領巾進了歌舞團。生性瘋野的我從不喜歡和女孩子打堆,整天泡在樂隊裏與男孩們廝混。樂隊在歌舞團算是“高知階層”,成員多爲“學院派”,有非常強烈的優越感,常常對舞蹈演員們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嗤之以鼻。我被他們高傲的自命不凡所傾倒,也被根本聽不懂的高談闊論所折服。他們口若懸河迸出的什麽什麽“斯基”,什麽什麽“諾夫”,什麽大大小小的“仲馬”和“托爾斯泰”,都讓我有陳煥生進城和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惶惑。我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愚昧。有時問出一些蠢蠢的問題,得到的答復常常是:“傻丫頭,你不懂,跟你說不清!”我雖無知,卻很自尊,會跳起來和他們吵架,當然,吵完了還是爲自己的無知自慚形穢。其實,對我自尊心撞擊和震撼最強烈的是作爲一個女孩在男人心目中地位的意識。我那時傻乎乎的,居然還暗戀上一個樂隊小子。我們相處很好。有一次,他悄悄告訴我他喜歡一個女孩,我心跳著問是誰,滿以爲是我自己呢!然而讓我目瞪口呆的是:非我也!更可惡的是,他居然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如癡如醉地讚美起那個女孩如何地聰明有識,怎樣地慧外秀中。全然沒在意我的狼狽、尷尬和無地自容。我覺悟到需要改造自己了。

有幾個年紀稍長、較有耐心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其實很聰明,爲什麽總是瞎胡鬧而不學著讀點書呢?”我是想讀書,可讀什麽書呢?我根本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一個彈鋼琴的床頭放著一部小說,我便怯怯地問可以借給我看嗎?他當時看我的那種疑惑的眼光,我永生難忘。不過,他還是慷慨地借給我了,還說了一句:“希望你能看完。”這部小說叫《約翰.克裏斯朵夫》。且不說讀這本書對我來說是如何地艱澀難解,單單這書名就憋了我很久才記住。沒有辜負書主的那句希望,書終於在我無數次想要放棄又堅持的情況下讀完了。讀完了,讀完了,讀得稀裏糊塗,讀得一頭霧水,全然不得要領,依舊不知所云。然而,有一點卻是非常寶貴的:我隱隱地意識到,在我的人生之外,還有另外的人生;在我的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那是一些我全然不知的、或絢麗,或精彩,或悲愴,或無奈的人生和世界。我還第一次隱隱地感覺到:人之情,人之欲,並非罪惡,並非污穢,是不該被禁錮和羞於言詞的。

我開始胡亂找些書來看,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一概囫圇吞棗。我不知道這些囫圇吞下的“棗兒們”在怎樣地影響著我的成長,只是發現自己不那麽討人嫌了;那些傲慢的樂隊隊員願意接納我了。一次,一個搞舞臺美術的突然對衆人說:“喂,你們注意到沒有?那個渾丫頭最近有點兒女人味兒啦!”還有人調侃說:“傻大姐變成林妹妹羅。”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有幸接到男孩子的情書,還可以對它們不屑一顧。女性驕傲和自信的快感更激發了我讀書欲望。

三年後,參軍到了成都軍區測繪大隊。那時的我,已經可以極其流利地喊出那些“斯基”、“諾夫”們一長串的全名;可以列舉大小托爾斯泰等人各有什麽代表作;可以引經據典後又告訴別人這些經典的出處;還多少知道一點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對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時不時還謅一謅詩詞的詞牌、格律、平仄、對仗……。寫幾篇應景的小文章已是信手拈來,輕而易舉。當時,在有百分之七八十來自農村的士兵中,我頗有些“鶴立雞群”。“多才多藝”之類的美譽不絕於耳。我被送到軍區寫作培訓班;參加了各種創作組的活動;我的小作品頻頻出現在小報、板報、廣播、幻燈以至舞臺上。如果說我這一生還有過創作生涯的話,那就是這個時期,這是我最引以自豪的一段人生。

在我自以爲得意時,一個好朋友警告我:“姐們兒,悠著點兒,‘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女子無才便是德’,小心槍打出頭鳥!”我嘲笑他危言聳聽,不以爲意,結果竟不幸被他的“烏鴉嘴”所言中。我還沒充分體味自己的得意,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毀譽參半頗具爭議的衆矢之的。記得一個學習毛澤東著作的“標兵”說:“這個人思想不好,就因爲她讀了很多封、資、修”;政委同志在查看戰士的日記後,嚴正指出我的日記是“通篇的小資情調”;魯迅的小說在我手中被不由分說地誣爲黃色;如果我膽敢與異性在一起讀讀書,聊聊心得,那一定是狐媚伎倆,別有用心……。其實,如果我當時肯痛心疾首地願意“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我還是有藥可救。而我偏偏“諱忌拒醫” 不肯就範,更有甚者,在軍區演出隊期間,競夥同另外兩個“壞傢夥”砸了某學院被封閉的圖書館窗戶,偷了好大一堆書。這次可是闖了大禍,激起了掀然大波,討厭我的人群情激憤,說:“早說過她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這樣的人,還不嚴懲,更待何時?”喜歡我的人恨鐵不成鋼:“你呀你呀,怎麽就這麽任性呢?”

不久便帶著幾本偷藏的書光榮復員了,再不久便與未婚夫洞房花燭去了。

二十三歲爲人妻,二十五歲爲人母。這期間,我在一家醫學院校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讀書,全心全意地相夫教子,兢兢業業地經營家務。。我可以爲省五分錢跑到更遠的菜市去買一捆蔥;也可以爲半斤肉在長龍似的隊列裏排它一上午。燒火做飯、掃灑漿洗、編織刺繡、裁剪縫紉、做蜂窩煤、釅酸鹹菜,十八般齊家武藝,樣樣行家裏手,一個十二平米的小蝸居纖塵不染,紋絲不亂。作爲一個精明幹練還略有幾分姿色的小媳婦,我著實讓自家丈夫自豪了一陣,別家丈夫羡慕了一場。

我以爲自己會把小媳婦的角色永遠地扮演下去,殊不知這骨子裏的不安分只要稍有誘因就會被激活。隨著文憑潮的峰湧,我萌生了讀書的願望,想試著報考夜大學。消息一傳開,便招致許多冷嘲熱諷:“她去考夜大?自不量力!”“太可笑了,她象讀書的人嗎?……”其實在這之前我還真沒有什麽自信,大學在我的心目中確實高不可攀。不想這一激,倒讓我非爭這口氣不可了。到底讓我考上了,我再次拿起書本,進入了從未夢寐過的大學。這是和以前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讀雜書完全不同的學習要求和學習方式。對我而言,確實十分地艱苦,特別是不可能擺脫日常工作和家務的纏繞。很難說三年的夜大讓我獲得多少具體的知識,只是真切地感覺到:自己進一步拓展了視野;獲得了某種思辨能力;敢於懷疑某些權威定論;敢於提出一些“爲什麽”;不再總是用別人的腦袋想問題,有了我行我素的自信和勇氣。

這都是些遠久的故事了。慚愧,我又疏于讀書若許年。藉口不能說不充分:自踏上澳洲這塊土地,就不得不爲立足謀生,爲背上的包袱而辛苦勞作,疲於奔命。花大把的時間去讀書,似乎不合時宜。我覺得自己將會變得很現實,已經開始津津樂道于快餐店的成本、MILK BAR的利潤、COFFEE LOUNGE的對象、禮品店的地段……。我想這就是我今後的生活領域。

不承想,居然又會碰到這麽一群“不合時宜”的朋友,想要一起讀讀書,想要談談世界,談談社會,談談人生,談談文學,談談情感……。更不承想,我還是那麽經不起誘惑和挑動,樂意將自己所剩不多的閒暇投放於此,而且我的熱情似乎比他人更高漲。或許是因爲我注意到自己再次陷入了什麽也聽不懂的惶惑之中,有意識想要再次更新和重塑自我;或許我根本就是這麽一個人,永遠進入不了現實的領域,永遠不合時宜地追逐著一種虛無縹緲。

無論怎樣,我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