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6 19:39:53淘非

新我,舊我(皇冠雜誌2006.12)

 

咦?這是哪裡?

一大片的田地在黑夜裡像潮水,相隔挺遠的單層紅磚矮房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尤其眼前這一棟‥‥‥

我心中湧起一種陌生中帶點熟悉到安心的感覺。

遇到這種時候呢,我建議大家要做下面的步驟:

先前後左右看一看,然後再嗅一嗅——

          啊哈,果然。

這裡有桂花的香味。

太好了,時空機真是好用!

我回到我兒時的家了。

不用面對黃臉婆的囉唆,繁重的工作,不把人當人的上司跟討厭的同事‥‥‥也不用為了省錢擠沙丁魚,跟忍受台北的物價跟空氣。

自由萬歲!萬歲——

「萬歲——」黃名德放下平時的重擔,頓時忘我地舉起雙手歡呼。

「萬歲,萬歲你個頭!」

不知何時出現的母親,皺紋跟白髮都不見了‥‥‥呃,顯然這不是感嘆的時候,她正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呢。

情勢似乎不妙。

糟了!初來乍到,這邊連續劇是演到哪樁了?

黃名德試著露出討好地笑。「媽——」

這些年,我也生了兩個小孩。教訓小孩習慣了,父母又都住在鄉下,對於耍賴皮這事情,久沒練習,還實在有些生疏呀。

「還知道要回來啊?!」母親怒目相視,眼神比頂頭上司還犀利。「現在都幾點了,野到哪裡去玩啊你?」

剛好手上有錶,我用眼角餘光偷看一眼。

十點。

媽也真無聊,才十點嘛。

「拜託,媽。我都這麼大了,玩晚一點又怎樣?小孩也有人權啊。」我從小就機靈過人,哪裡有什麼要操心的?

又不是我生的那些笨孩子!唉,肯定是黃臉婆基因不好導致的。

「才九歲小孩,跟人家談什麼人權?」母親聽了更生氣。「你這死小孩,歪理一堆。我告訴你,你是有人權,你老媽我有教養權!」

一聽苗頭不對,我就想閃了。

偏偏母親眼明手快,把我揪住,隨手拿起了掃把就打個痛快!

這裡怎麼會有掃把啊?媽是早有預謀吧‥‥‥

「啊,好痛,不要再打了啦——」

虐待兒童啊!

媽的手勁還真不小,如果不是跟她長得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就光她下手那麼毒辣,就讓我有足夠的懷疑去驗DNA了。

在回到過去的第一天,身上充滿紅腫瘀青的我,心裡還有一點點後悔。

不多。

我發誓,真的不多。

只有一點點而已。

                   

「黃名德,你國文考這什麼分數?你還算是中國人嗎?」國文老師鐵青的臉色,再看了最後一張考卷,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時間正值期中段考完後,課堂上老師正在發考卷。

這個國文老師姓馬,一向習慣按分數排列成績。很不湊巧的,最後一張正是我的鬼畫符。

這也不能全怪我,我也有唸書的。如果他肯看看數學成績就會好過一些

了‥‥‥嗯,我是說,或許會吧。

老師是道地戀鄉的外省人,鄉音重得不得了,但學校偏偏就派他教國文。其實,教什麼都聽不懂啦,所以科目也不重要。

同學們也曾跟學校反應,最後都無疾而終。於是大家只好摸摸鼻子,個個都一翻兩瞪眼,回家自習去。

可是我國文本來就差了,要我回家自習,還不如給我一刀!

語言嘛,能溝通就好啦!

「在財務公司當主任,英文可比中文有用多了。現在是地球村的社會呀,老師。」黃名德不以為然地反駁。

嘿嘿,這可是我的經驗談呢。

「你、你、你‥‥‥你這小王八羔子。你不愛國!」已經年近六旬的老師整個臉脹紅。「你這樣怎麼對得起蔣公?」

「我媽頂多給我孫中山,很少給我這麼大張的耶。」我皮皮地應。

果然,全班被我逗得哄堂大笑。

老師則恨得牙癢癢,一副得天下蠢才而教之的痛苦。「黃名德,你要成為國家社會的蠹蟲嗎?」

「老師,我連煙都不抽,離毒蟲還遠得很吧?」

這老頭有點不正常,我心想。

「你、你、你‥‥‥」我一句無心的話,敏感的老師又被我氣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了。唉,做人真不容易。

不過,重返學校生活的我,還正開心哩!

我看他隨時會厥過去的樣子,只好做做好事,半個屁也沒敢放。

關於我倆的對峙,老師顯然意猶未盡。等到他好不容易把血壓平穩了下來,又開始開砲。

「黃名德,老師告訴你。憑你現在這種成績,二流五專也考不上!更別提要在什麼財務公司當主任了!」

唔,這點他倒是沒說錯。

為了盡情享受我的學生生涯,我的成績比起以前那可是差天跟地啊!

就算是五專生,要升遷也很難吧‥‥‥

更何況我現在!

我好像是國三了啊‥‥‥

呃,該怎麼辦啊?

看馬老頭得意洋洋的樣子,我想我一定臉色很難看吧?

這算什麼?報復啊!

X的死老頭。

我就不相信以我的聰明才智,這樣就毀了我的人生。

等著瞧吧!

                   

一天天,一年年‥‥‥

熬啊熬,我實在越來越後悔。

為什麼我要重過一次我的人生咧?

好不容易脫離了以前討厭的一切,幹嘛又走回頭路?

你看看,現在連本來手到擒來的鴨子都要重新養!

這還有天理嗎?

我都不記得我當初追黃臉婆原來這麼難。

她怎麼那麼搶手啊?

平時把擺在家裡還嫌她煩。

每每她出去過夜,也就是我過回男子漢應該有的生活的時候。簡直就是「天天都是星期天」嘛!

但現在放眼望去,左看右看,挑來揀去‥‥‥還是覺得只有我老婆美貌與智慧並重。叫我選其他的喔,我寧願打光棍!

「欸,黃臉婆——」忍不住又叫出我對她的「暱稱」,不過現在我還不成氣候,只好改口。「不,雅芬,等等我啊——」

她頭也沒回,分明就是充耳不聞!

我叫得那麼大聲耶!

眼看著她攬住情敵的手,我不禁想到這些日子來忍受的白眼和冷淡,忍不住忘情大喊:「老婆!」

那是我老婆啊——

「老婆!」我又叫。

結果她跟奸夫竟然越走越急,毫不同情一旁的同學關注我的眼光。

嗚嗚,我老婆要跑了。

不要給我戴綠帽啊!老婆。

老婆‥‥‥

你好狠的心啊。

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們連七年之癢都過了。你現在才癢,會不會太晚了點!

嗚嗚嗚——

我不待了,我不要再待在這裡——

什麼鬼地方。

莫名其妙!

把我的一切都還給我就好了。

其他的,我都不希罕!

我不想重活一次——

                               

當黃名德滿身是汗地從「時空體驗機」驚醒時,就聽到模擬人聲的機器音唸出他們促銷的廣告詞:「機器始於人性,人性終於機器‥‥‥歡迎您再度光臨時空體驗館,我們將給您零故障的服務。」

呼,太緊張了。

我都忘記這是付費「體驗」而已,還可以回來我本來的生活。

怎麼那麼真實啊?!

零故障?放屁。

Windows都幾了,還不是動不動跳出視窗說要回報。

還好機器沒註死給我故障,但是它「差點」害我淌出英雄淚。

X的!

再也不來了。

走出了那個害我嚇出一身冷汗的鬼體驗室,我去外面的置物櫃拿我的公事包跟西裝外套。

掏出外套裡的歐米加。「啊,已經八點了!」

我好像忘了打電話回家報備。

是因為跟老婆吵架吧‥‥‥

唉,夫妻就是床頭吵床尾和嘛!老是跟女人計較,哪能做大事?

我也該回家等她認錯了。

打手機回家報了平安,老婆氣急敗壞地高八度分貝,卻沒有驚醒還恍然沈浸「夢境」的我。

見我半句話也不回,異於常態地「乖巧」聽訓,老婆反而擔憂地問我怎麼了。我輕輕地笑了出聲,只說馬上就回去。

我神情恍然地慢慢踱出店面那兩扇豪華的金屬雕花自動門。

外頭的溫度很冷。

街道上許多行人都穿戴著毛衣跟圍巾。

儘管大家瑟縮著,但好多人都是雙雙對對依偎著的。

我立時覺得那些情侶很礙眼。

這麼愛抱、這麼怕冷,就躲在家裡面啊!

高興怎樣我都管不著。

店面點綴了五顏六色的燈泡,閃閃爍爍地發亮著,像煙火落地變成了凝結的星子。一片片的落地透明櫥窗也裝飾了紅紅綠綠的剪紙圖案和雪花。

今天是聖誕夜啊!

既然都晚了,就乾脆再晚點回去吧。

買個禮物再回去。

聖誕節啊‥‥‥

還真的挺快樂的哩!

今夜,我許了願,

也得到了最想要的聖誕禮物。

我一直擁有著的禮物。

 

 

 

 

 

 

 

 

 

樹人的沙沙聲:

這篇小說讓我獲得生平第一本的皇冠雜誌,整個人喜出望外兼對這本刊物珍而重之地拜讀。

就這麼一次短短的接觸,我便深刻體驗皇冠雜誌社和莊瓊花主編對作者以及創作的尊重。

錄用來函是「一封溫暖的短信」,而非統一格式的一句留用或不留用;稿費的給予方式很清楚地闡明;溫和有禮地討論小說結尾不完美之處…甚至連我貌似草率的筆名,主編也給予我善意的提點!

最後刊登出來時,不小心登錯筆名,但莊主編盡速地來電致歉反而更讓我覺得:

個超過五十年的出版社,果然名不虛傳!:﹚

謝謝他們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