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2 21:00:56葉子

情殤

她從沒想過會以這種角度看自己!
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著,臉色像身下所躺的床單一樣白,毫無一點血色,或許該說毫無人色吧!
確實!因為這時的她已經失去呼吸心跳,只等待一把火將她燃燒,化為灰飛湮滅!
但在化為灰之前,她仍有一絲留戀。
她的一生不該就這麼結束,這麼孤獨、幽暗,至少也該有個人為她落幾滴淚吧!
難道她的一生就這麼輕如鴻雪,來時無人關心,死時也無人留戀嗎?
就在她為自己孤獨飄零的一生感嘆時,忽然聽到一聲哭喊劃破寂靜的空氣。
她將目光移開自己慘白的身影,尋找那一聲悲鳴的來源。
在床角,她看到一個滿頭白髮、身形痀僂的孤獨老人。
老人雙肩顫抖,淚水沿著滿佈皺紋的雙頰滑下,和那漫流的鼻涕混雜在一起,狀似噁心,她輕蹙眉頭,那不正是她可憐的老媽媽嗎?
『媽,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但老媽媽聽不見她的呼喊,仍舊涕泗縱橫!
她看著老媽媽哭得傷心,卻無從安慰,心裡甚是愧疚!
是什麼造成今天這個局面?是什麼讓她在芳華二八就香消玉殞?
是意外?抑或是天意?
她開始回顧她短暫的一生,以及那不可告人的戀情…
******

「小姐,妳是二奶命!」
眼前身型瘦小的男子正端詳著她攤在桌上的手掌,企圖從掌心的紋路讀出那牽絆她一生的命運,她萬萬想不到,她的現在、她的未來,原來早已刻在她掌心了!
不是有一句話「未來掌握在你手裡!」沒想到她所掌握的未來竟如此不堪!
「二八一大劫!」
『二八?那不就是今年嗎?是什麼樣的劫呢?』
「跳開情海,進得佛門,或許能助妳逃過此劫!此劫一過,海闊天空!」
算命的並不回答她的話,只勸她拋卻情枷慾鎖。
但這命運已經深深刻入掌心了,如何能逃得過?
況且她已經陷溺於情海,如何上得了岸呢?

是啊!她上不了岸了!她既陷溺於情海,也陷溺於慾海!
此刻,她的男人正壓在她身上,一次一次深入她裡面!
『再深入一點啊!我的命已經在你手上了,你就殺了我吧!』
男人看著她迷濛的眼神,知道她已臣服其下,露出一絲奸邪的笑容,抽動下擺,發出最後一擊,如此深入,她不覺發出低吟…
他伏在她身上,喘息聲中帶著滿足!
「妳今天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好…好淫蕩喔!妳從來不是這樣的!」
『是嗎?反正已經回不了頭、上不了岸了,那就永遠沉淪吧!』
「妳說什麼?」
『沒什麼!這樣…你喜歡嗎?』
「我更愛妳了!」男人擁緊她!
『愛到什麼程度呢?愛到能為我拋棄她嗎?』
男人心頭一凜,突然離開她身體。她警覺到了,發出淡淡一笑。
『開玩笑的!』
「你知道的,我無法對妳負責!」
『因為你要對她負責!』
她發出苦笑,誰說那一紙婚姻不代表什麼?
「妳後悔了?如果妳要離開…」
她伸手輕觸他的唇,阻止他說下去。
『別說了!我不會離開妳,我也離不開你!當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知道我離不開你了!這是命,是我上輩子欠你的吧!』
她將手從他的唇移開,移到自己眼前,目光盯著訴說著悲劇命運的掌心。
她的話對他是種鼓舞、是種恭維。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上輕輕一吻,接著他的吻順著她的掌心、手臂、肩頸、雙峰…一路滑下
她發出呻吟,再度沉淪…

電話那端,她的母親正滔滔不絕地數落著她,不外乎就是要她相親、找個好男人嫁了之類的話。
是啊!女人的幸福多簡單,不過就是找個可以倚靠一生的男人嗎?
但想找這樣的男人卻又是那麼不簡單啊!
他不像買東西,看到喜歡、付了錢就可以拿走,
拿走後還有保固期,有任何瑕疵、不滿意還可以退還。
若愛情像買東西,她也就不用這麼痛苦了!

母親一直以為她沒有男朋友,急著要為她相親。
母親是個傳統保守的女人,認為女人一生的目標就是要找個好男人。
她很想對母親說,說自己其實是有男人的,但她不敢。
父親在她小的時候,就是為了別的女人拋棄她和母親,她怎能告訴她母親,如今她所扮演的正是她最痛恨的第三者角色。

母親在電話那頭,跟往常一樣,說著說著又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她真不知道母親怎麼有那麼多的淚,像是流不盡似的,她懷疑母親眼睛裡一定有一片海洋,可以供應她源源不絕的淚水!
從小到大,她可以說是看著母親的眼淚長大的。
其實,她自己也愛哭,但不像母親哭得那麼涕泗縱橫、呼天搶地,她總是無聲的、暗自垂淚。
若說母親的眼睛裡有一片海洋,那麼她的眼睛裡就有一片湖泊。
海洋,總是驚濤駭浪的,就像母親的吶喊。
湖泊,總是平靜無波的,就像自己的隱忍。
說實在的,她雖然很愛哭,卻很少哭,或許看了太多母親的眼淚,她潛意識希望自己不要像母親一樣。
從小到大,她被同學欺侮、考試考不好挨棍子、到餐廳打工被燙傷、前男友移情別戀…
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直到遇到那個男人!
她的淚腺像是被挑起似的,經常有想哭的感覺,只不過她從不在他面前哭,只有夜深人靜時,任由淚水沾濕枕襟。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
電話那頭,母親的呼喊讓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回了神。
她不想再聽母親的哭泣、不想再聽母親的數落,匆匆說句『過陣子回去看妳!』就匆匆收了線。
其實,這句話她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但他從未履行過。
距離她離家北上工作,大概有三年了吧!
儘管過年時會回家吃團圓飯,卻是待個兩、三天就藉故離開。
儘管母親年紀漸長,需要一個人在身邊陪她!
儘管台北離母親家,只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
不過她實在怕面對母親的不平、抱怨、數落、和那無止盡的淚水。

其實,在這個社會上,當別人第三者的又何只她一人呢?
前幾天才聽到她的朋友提起她父親在外面有小公館,全家為此鬧得不可開交的事。朋友將那個未曾謀面的女人痛罵了一頓,不外乎是「破壞人家家庭的狐狸精」之類的話。
『她有要求妳父親離婚嗎?』她忍不住問。
「她哪敢啊!就算她敢,我們全家也不會同意!」朋友氣焰高漲。
『那就是沒有囉!其實當情婦並不容易,要不求名份、又要能忍得住寂寞。』
「妳這麼了解,難不成妳也是別人的情婦?」
『怎麼可能!』
她說出她心底的感受,卻惹來朋友狐疑,她趕緊轉移話題。
她從不跟朋友傾吐她的內心世界,更別說是自己那段見不得光的感情,朋友都當她是個謎,也因此她從沒有真正的朋友。

聽了朋友談及她父親的地下情,她思索了一整夜,
她在別人眼中是否也是「破壞人家家庭的狐狸精」呢?
男人的老婆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應該不知道吧?
如果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呢?
會不會像她的朋友一樣,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呢?
想到這裡,她突然好想見見他老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老婆,只聽男人說,她是一個沒有情趣、平凡的家庭主婦。
真是這樣嗎?
自己也是個沒有情趣、平凡的女人啊,為何男人會喜歡她呢?
或者男人根本沒喜歡過她,或許所有的情、愛,都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

為了見他老婆,她偷偷來到他住的大樓,趁著管理員不注意,跟著住戶混入。
B棟7樓,她偷偷查看他的帳單地址,記下來的。
她躲在七樓和八樓之間的樓梯間,不時注意七樓的動靜。
她得感謝現在的大樓都有電梯,沒有人會注意樓梯間躲了一個人。
八點了,男人應該要出門上班了吧!
就在這時,她聽到開門的聲音,那正是她的男人提著公事包出門上班。
她看著男人等電梯、搭電梯、離開,想像自己是他老婆,目送自己的丈夫出門上班。
男人走了,她繼續躲在七樓和八樓的樓梯間,
他老婆應該會出門吧?她期望著。
一個小時候,門再度開啟,她看到他老婆了!
柔順整齊的長髮、簡單合宜的洋裝、白皙的臉龐上淡淡的妝,
這就是男人口中那個沒有情趣、平凡的老婆嗎?
不,她太美好了,美好到男人足以對她死心蹋地、愛她一生一世。
她震驚!她震驚的不只於他老婆的美好,還有她合宜的洋裝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難怪男人不讓她懷孕,沒有她,他一樣要當爸爸了!
她將自己的手舉到面前,仔細看著掌心上的紋路,
「二奶命!」
這是怎樣的賤命啊!她不要當二奶,她要打破自己的命運!
懷著一顆心碎的心,她離開了男人的住處。

晚上,男人來了,他們像往常一樣做愛,做愛後,男人穿衣準備離去,她躺在床上,看著男人穿衣。
『她有五個月了吧!』
男人驚訝,穿衣動作停止,他知道她所指為何!
「妳怎麼知道?」
『我今天看到她了,她好美喔!我想,跟她比起來,我才是那個沒有情趣、平凡的女人吧!』
「妳想要怎麼樣?」男人回過頭來看著她,臉上有點怒氣。
『你愛我嗎?』
男人似乎驚訝她會有此一問,看著她,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喜歡我不哭、不鬧、不求回報,但我只要你一句話,你愛我嗎?』
「不愛怎麼會租這間套房給妳!」
『如果你真愛我,今晚留下來。』
「別鬧了,這是不可能的。」
『有什麼不可能?說你要加班、說你臨時要出差、隨便編個理由,就一個晚上。』
儘管她要求,男人還是走了。
她知道男人並不愛她。
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一道甜點,他的老婆則是正餐,甜點可以不要,正餐卻不能不吃啊!
她環顧這間男人為她租的套房,忽然覺得,這間套房像是一間囚籠,她是籠中鳥,被緊緊囚禁住。
她決定離開,離開他給她的囚籠。

就在她決定離開他的第二天,一個挺著五個月身孕的女人出現在她公司。
「你跟她是什麼關係?」女人質問她。
『沒有關係!』其實說有關係又如何呢?只不過她不想承認,對於一個沒有愛過她的男人,她羞於承認。
「我看到他從妳家出來!」
她不禁笑了出來,原來男人的老婆也做了跟她同樣的事。
『只是公事,真的沒有關係!』既否認,就否認到底吧!
「妳敢發誓?」
『我若跟妳老公有什麼不可告人,就…就讓我被車撞死!』
多重的毒誓啊!但她不在乎!既已決定離開,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女人雖不滿意,也無奈離開。
看著女人離開,她突然想哭,她覺得她眼裡的湖水要潰堤了,
但這一次,她不要一個人暗自流淚,她要找一個人,在她面前放縱的大哭。
她突然想到她的母親!是該回家了,回到家,她要在母親懷抱裡盡情大哭。

她提著行李離開家門,正要攔計程車,男人卻擋在她面前,眼中充滿血絲。
「妳要去哪裡?」
『去我該去的地方!』
「不,我愛妳,妳不要離開我…」
男人突然抱住她,像是個任性的小孩,她眼眶泛起了淚水,她終於從他口中聽到這三個字了,這就夠了,這樣她就心滿意足了!
「妳這個狐狸精!」男人老婆的聲音突然出現,嚇得相擁的兩人趕緊分開,男人老婆跑過來拉扯她。
「妳不是說妳跟他沒關係嗎?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別鬧了!」男人拉開他老婆。
別人的家務事,她不想介入,她提起行李走開,男人老婆注意到她的舉動,又過來拉扯她。
「妳發過誓的!」
男人老婆死拉著她,她驚恐地想要擺脫,一個用力,男人老婆跌在地上。
男人老婆先是一愣,而後像發狂般,坐在地上哭鬧起來,頻頻喊著肚子痛,她嚇到了,男人也嚇到了!
她嚇到,是因為她發現再美的女人,無理取鬧起來是這麼醜陋!
他嚇到,是因為這一摔,她肚裡的生命可有危險!
男人這時關心的,當然只有那個擁有一紙婚姻的女人。
她是不會哭鬧的,她也不想看別人哭鬧,轉身離去!
軋~
一聲淒厲的煞車聲中斷了男人的安慰,中斷了女人的哭鬧,
她躺在地上,她看到男人焦急地衝過來呼喊她…
『真的應驗了,我還是躲不過命運…』
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

是巧合?還是天意如此?
二八一大劫!
若有不可告人,被車撞死!
她終究躲不過命運!
她原本要回去看她的母親的,沒想到卻變成母親來看她!
三年不見,再見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三年不見,沒想到母親居然變得如此蒼老,唯一不變的是那驚濤駭浪的淚水。
她想過去擁抱她,她想過去安慰她,已經不可能了!
母親突然大聲地哭喊了出來,原來他們要將她移到太平間了。
她就要被推走了,她的男人呢?男人怎麼不來看她呢?
難道這段感情,連哀悼的價值都沒有嗎?
若說她對人生還有一絲留戀,那就是那個男人吧!
她要看男人最後一眼,以證明自己在男人心中有多少份量。
難道這也算是奢求嗎?
她絕望地看著自己被推走,她自己的淚來不及流,卻也得不到別人為她流淚!
這時,一個男人衝了出來,阻擋她的推床,那正是她的男人啊!
男人掀開覆在她身上的白布,愛憐地撫摸她的臉,痛苦地呼喊她的名,
男人哭了,眼淚像潰堤的湖水一樣,為她而流!
這就夠了,這就不枉費走這一遭了!
她再看自己最後一眼,發現自己蒼白的臉居然露出了一絲安慰的微笑,
她是該高興的,還好自己的五臟六腑雖然被撞爛了,但臉一如生前,並沒有一點傷痕,這樣她就可以將自己美好的一面,永遠保留在男人的記憶中!

圖片:羅丹的雕塑作品『Eternal Spring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