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騷動讓他習慣性的扳了扳腳背，迷迷濛濛的打開眼睛，他其實並沒有真的睡著，只是疲累讓他精神十分渙散，不得不閉目養神，而空服員正好走到他身旁準備端上餐點，他反射性的舉手阻擋。「不需要嗎？」空服員聽來有點詫異。他微弱的搖搖頭說了謝謝，只要了杯茶並伸手接過茶杯，等待後面喊著「Oolong tea，烏龍茶，有需要嗎？」的另一位空服。

        他感受得到自己蓬頭垢面，曾聽過如果不洗澡身上會有強烈的體味，他一直以來都沒去注意過這種事情，不管是旁人的或者是自己的，話說回來要是自己的體味自己應該聞不到吧，他腦袋胡思亂想著，才發現自己過去沒注意到的事情其實很多，突然有點擔心是不是旁邊的人都在暗自嫌棄自己。

        腦袋裡還恍惚著胡亂想東想西，喝下熱茶後他才終於回過神來自己處在什麼狀況，讓他開始後悔要了那杯茶。剛剛茫茫然的像是做夢時，似乎就讓一切當做是夢，還能期待夢是不是可以醒來，現在真的醒來了，腦袋還來不及細想淚又滑落，幸好抽一抽鼻子勉強控制住。他翻過幾個身想沉眠卻沒有辨法。「原來睡不著睡不好是這種感覺，真是學到了一課。」他心裡自嘲，腳又習慣性的扳兩下，這是他一直有，但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有的小小習慣，「原來如此。」，「是的。」

        他決定從單純的地方開始沉澱，數羊是個好提議，那樣一隻兩隻的，想到數羊他差點哭了起來，不過他強迫自己很快的專心回羊群裡，回到那一隻隻躍過柵欄騷首弄姿的羊們，他閉上眼睛心裡默默數著數著似乎有點效果，可是左胸不斷的抽痛把他拉到現實。他睜眼正好瞧見鄰座乘客把叉子叉進豆腐花裡，在上面留了幾個洞，讓他忽然聯想到有個故事：憤怒時就敲根釘子進去，控制脾氣時就把釘子拔起來，可是即使把所有憤怒情緒都控制回來，把所有釘子都清除掉，但那些釘子洞，或意味著氣話所造成的傷口卻再也回復不來。

        他想著這故事想著想著突然覺得非常有道理，以前從來沒這麼強烈覺得過，為什麼以前就不覺得也沒有想過這問題呢？他吐了一口氣，又有種學到一課的感覺，今天學到的東西很多，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和過去認知到的完全不同。他其實和世界一向有一種脫節感，但他不以為杵，甚至有些自傲於自己的特立獨行，也許偶爾，只是很偶爾的他有意會到自己並不是那樣聰慧，不過他總又勉勵自己不必落於俗套，是的，他總覺得自己是立足於社會規則之上的，那些規則像樑柱般交錯，而他不需要相提並論。可是今天下來，他方才理解他並不是立於那些柱子上，反而像是在那些在樑子上被釘或已被拔出來的釘子般，就只是個自以為是而實際傷人的角色，他看到豆腐花時更加了解這點。

        他以為可以凌駕那些複雜條理，可他只是破壞而已。想到這裡他不禁皺緊眉頭，而他今天甚至還學到了更多。

        他緩了緩想，幸虧他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他覺得自己應對這些刺激時的反應比起以前得體許多，即使這次是天崩地裂的等級，表現起來也是確實較為沉穩的樣子。他明白什麼是最重要所以他當機立斷，就算是說了點謊也是要脫身投奔他覺得應該的地方，之後他自評在實際面對現實時也沒有太多情緒化的反應，起碼這一次他應該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他想解釋和解決的決心，因此他一方面自豪於自己的成長，不過另一方面又自慚於成長的不夠。

        他的成長不夠，他的幼稚讓他即使知道不該做卻仍做了錯事，也許覺得無傷大雅或覺得無關緊要，然後狠狠毀了他自己，也毀了他所珍視的，像是小男孩偷拿糖果進而玩具進而錢財，終於有一天被逮個正著一般。他只能辯解沒有惡意，卻只會更像是個狡詐嫌犯，他後悔莫及，隨即明白到即使他成長再多，過往是不可能修正的，他覺得一整天下來他不斷的在後悔，後悔要了茶，後悔自己成為釘子，後悔自己幼稚，後悔自己做錯事，後悔自己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後悔。

        想到這他不禁搖了搖頭，突然感到腦袋後方一直頂到座椅的馬尾有點兒礙事，當初為什麼會想留個馬尾？他開始有點納悶自己怎麼會想把簡單的頭髮搞得這麼複雜，簡簡單單不是好多了嗎？對啊為什麼呢？他有點不明所以，直到此時，這麼長以來他終於發覺自己走歪了路，為什麼自己會把事情變得這麼複雜？他百思不得其解，覺得自己腦袋實在不靈光，但最少他還能暗下決定，要很快的找個時間把頭髮給剪了。「純淨，簡單，自然」這時他腦海裡浮上這些字眼頗感豁然開朗，「又學到了一課」，可惜他的資質太差，茅塞頓開得終究遲了，而即使他成長了學習了，過往仍是不可修正的。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在臉書上的心裡測驗說自己靈魂是紫色的，他開始埋怨那樣的詭譎難怪會玷汙了這些純潔，然而很快就發現自己只是在無理取鬧，他了解到重點還是自己的認知，他即使知道走歪了卻不可能走回頭，所以他只能嘗試著去走出新的筆直的一條路。

        「我們都承受不起看錯一個人」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這句話來，會後悔的人算不算錯呢？肯定是的吧，因為如果沒有錯的話人又何必後悔？他明白自己辜負了期待，做為一個被看錯的人，他慌亂且著急的想更正，可是他想更正又如何，這世界已承受不起而崩塌了。

        這世界已承受不起而崩塌了，想到這裡他兩眼都忍不住撲簌簌的掉淚，他連忙用毛毯把自己掩起來，他無力也無心控制，任由淚滴無聲無止盡的掉，他好一陣子沒哭了，顧及形象顧及什麼有的沒的總之他拉不下來臉看自己哭像是一種示弱，他常常說著有什麼好哭可是這次這句話他用想的都沒有辨法，他心裡重複著這世界崩塌了這世界因為我而毀了這世界不能再想像了這世界這世界……這世界已承受不起而崩塌了。

        這世界已承受不起而崩塌了，而他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感覺一定很久，現在不過做什麼都感到時間很長很綿延無絕，他想起之前有部電影演到有個物理理論在解釋質量超大的黑洞引力可以吸收光線並抹滅時間，顯然這些悔恨的重量肯定是足夠把時間留著讓他可以好好體驗。總之眼淚緩了下來他也冷靜了些，把毯子偷偷挪開一角瞄了附近，心想應該是沒有明顯到讓人察覺。他總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但其實沒有，他還是很在意各種眼光，他也以為自己是想要自由但其實也不是，他現在才明白他更喜歡一個安穩地方，比起向世界發起大冒險或者諸如此類，過去在飄搖中尋找安穩的他是找到了，卻再也找不到了。

        這世界已承受不起而崩塌了，此時環顧機艙讓他有種極端的不適感，這段期間每次坐飛機他都是一個人習慣了，從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可是這趟回程讓他瞭解以前覺得沒什麼是因為有所依靠，現在他才感受到原來一個人坐飛機會有強烈的孤寂感襲來，他胸口猛力一沉幾近招架不住，兩天以來心臟不斷的在漏拍，甚至覺得快要停擺，那種滋味像是胸前少了一整塊肉，空蕩且劇痛，痛得他幾欲叫喊，不過在這裡不行而他也不敢不能喊得出來。

他看著被淚滴濺溼的衣角赫然發覺自己又回到了雨裡，「外面大晴天，但我腦袋裡已經又下起了雨。」他才明白到這些原來都是自找的，他回憶起那些陽光普照的日子，頓時更感現在有股寒意襲來，不由得身子縮了縮，「因為世界上沒有巧合這種東西，所以肯定雨後還是雨。」他心想所謂沒有巧合原來是因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那被自己逼回雨中也怨不得。他想起那相片上藍天白雲綠地和羊群，淚水又止不住。

        「是不是因為是那樣的我，所以才不配擁有陽光？」他忍不住這樣想。

        這世界已承受不起而崩塌了，世界塌了陽光沒了生活卻不會停下腳步，他覺得自己成長了的一點也是腦海裡少了以前那些中二且沒意義的活不下去的想法。活總是得活的，只是生活空空蕩蕩，可是生活還是得生活的，只是他還沒辨法想像那些未來藍圖被自己失手摔毀要怎麼辨，彷彿那些實驗課時被自己手滑搞砸的牙齒模型們，那些時候他自己在學校深夜的實驗室裡一點一點的撿起碎片，現在卻連碎片都灰飛煙滅。

他其實挺羨慕那些有理想有目標的人們，相對於得過且過的他，雖然他裝得自己很豁達很不計較萬物那種得道心態，不過他真的嚮往那些堅定前進的力量。在之前總覺得時間被佔滿有點手忙腳亂，現在才知道生活有個重心是多麼重要的事情，沒了重心那些空洞擺在眼前，他完全無法理解自己要怎麼把這些洞口塞起來，可是他得前進，他得填滿這些，甚至他得致力於填得漂亮乾脆，一如他每天面對那一顆顆的牙齒一般，面對自己他不能說拔掉就好，可是那些鴻溝真的太大可是他依舊得面對。

他拉下毛毯，看到前方螢幕顯示著里程正步步縮短，讓他更感到時間的無法回頭，他嘆了口氣，輕輕微微的，他就算停著而週遭也會前進，他得他必須他不能不前進，前進吧前進吧他心裡不斷吶喊著，好似喊著喊著他就真的前進了，他持續喊著。

        然後他沉靜下來，然後他想著：「我愛你，這句話我說過千百遍，每個階段都加深程度，賦予這個詞語新的意涵。」

「這階段也是，我一口氣成長，可是到最後這個階段，想說卻已經不能再說出口了。」飛機著地時彷彿跌了一下，伴隨著機上驚呼一聲，當然他沒出聲。

他只是也只能安靜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