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夏廷頓挾住大學榮銜，去了狄摩因渡假。他希望能在回鄉前一睹這個大千世界。約翰．夏廷頓也是大學賽跑選手；他不僅因跳高而聞名，更在一眾血氣方剛的同伴中，胸膛長得最寬闊、腰肢生得最粗壯。他眉宇上濃密的金色曲髮，天真得如小孩般；他誠懇而勇敢的藍眼睛、他奔放自如的步伐、他圓潤的笑聲，都顯示出他是一種完美動物，既未被文明薰染而受損、也不會被世紀末的謬誤與激情所困惑。茁壯的櫟樹，縱使根深蒂固，也不及他更能象徵大自然的一部份。認真、務實、直接、真摯、勤懇，他就是理想男士的化身。他回到小鎮後，旋即令未嫁姑娘心如鹿撞，而她們也從未刻意隱藏心意。姑娘們告訴他所有閒聞軼事。當然，排眾而出的，正是全年的聚焦點：神秘女子的到來、購得一幅陽光普照的高地、種滿了三葉草及木犀草、用樹幹蓋了所房子、飼養蜜蜂、空洞洞的房間、忙碌又寧靜的生活，以及所做的一切善事……種種沒完沒了、耐人尋味的神奇事蹟。那位女子仁慈，但與別不同。那外地口音、那從容自若的步姿、那雙秀麗輕巧的手、那漂亮迷人的微笑，以及那種好像是超乎俗世的氣質。

夏廷頓在村落街道以外的地方逛著。那時候，懸掛在高地上空的夕陽，已漸漸褪變至淡黃色。他看見那所由樹幹蓋成的小房子，以及那位別人曾說起的女子。她剛巧置身於房子前的草地，在那遍血紅色的罌粟花叢間；她身穿的白衣裳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令四周亮麗生輝；她憂鬱漂亮的眸子，正以攝人的目光打量著他；她綻放了一股祥和而無窮的力量，直湧他身上。剎那間，在他漫不經心的人生中，他第一次看得目瞪口呆。與此同時，她也彷彿霎時被這股澎湃的年青氣慨，既單純且強壯，弄得兩頰緋紅。她凝視著他；他又凝視著她，彼此被某種神秘的魔法拴著。可是他倆沒有說話，而他，最後手足無措地轉身走回小鎮；而她，就把手掩住嘴唇，按捺著想叫喚他的衝動。當天晚上，兩人都無法入睡。第二天的清晨，她拿著牛奶桶與凳子準備走到草地的時候，他早已站在籬笆前，等候著。他們再定睛注視對方，沉醉得如著了魔般，直至她伸出手來，說著：

「雖然我倆素未謀面，但肯定是相識的。也許我跟你正是對老朋友。人家說有前世今生，儘管我從沒碰上活生生的你，不過相信我們是朋友哩。」

約翰．夏廷頓向來習慣跟鄉村姑娘嬉笑諧戲、閒話家常，此刻驀然驚醒，好像跟她有某種莫名其妙的共鳴而茅塞頓開，去領悟和回應她的說話。

「我想可能是吧。我可不可以跟妳一起走到草地？給我牛奶桶，讓我替妳擠牛奶。」

她像個女學生般仰頭笑起來，而他也跟著笑了，兩人握握手。之後，她坐在他身旁，看著他擠牛奶。兩人默默不語，只是他對著有耐性的母牛發出咕噥聲。在他擠過牛奶後，她為他送上一杯香濃的牛奶；但他請她先嚐，然後自己才喝。接著，他們又歡笑起來，恍如都發現生命中新奇和美好的一面。

跟著她說：

「不如來看一下我的小蜜蜂，它們倒不錯啊﹗」跟著，他們便來到蜂箱前。她請他喝一杯晶瑩剔透、滲有木犀草香味的蜂蜜，那好像是前所未有的。他坐在寬敞的門階上，靠近朱紅色的罌粟花，而她就坐在草地上，兩人開始聊起來 —— 是美好的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呢？大概足夠讓她認識他簡單的生活、足夠讓她知道他是校內的賽跑冠軍，以及知道他懂得吹奏笛子，就像昔日的牧童般。當他離開的時候，他問她可否再來。

「哈，」她咧嘴而笑，「有時候我會感到寂寞。來吧……下星期吧。」

他卻在當天的傍晚前來，還帶著他銀色的笛子，為她在星空下吹奏；而她則為他唱起歌謠來，是一些描述山巒較今天嫩綠、牛羊比現在壯健的牧童之歌。

「明天－－復明天－－又復明天，」依然是越聊越見投契，依然是她愈益動人的深色肌膚、依然是愈發令人著迷的神秘魔力、依然是越來越像伊甸園內才有的原始美和快樂。

隨後，在一個毛毛細雨的黃昏，濛濛的空氣中瀰漫著田野的芬芳。她靠近房子的窗邊站著，望向遠方。她高佻的身段、優雅的儀態，以及那股玄妙的力量，令他心往神馳；她身上的白紗衣裳、洋溢著田園裡的郁馥、充滿了鮮奶的氣息，加上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總是令人愛慕的。而他，好一個雄赳赳的男子漢，無懼一切障礙，跪在她跟前，盡訴愛意。她就如女皇般挺起腰子來，只因為他的緣故，她看起來可更像一位女皇。然後，她欠下身子，親一親他的前額，並低聲重複他的海誓山盟。

之後，他們結婚了。

村民都為夏廷頓感到婉惜。

「在年齡上，她已跟他不匹配了﹗在其他方面，就更甚。」他們說。「還有，她總不願提起她的過往，大概是不堪一提吧﹗」

那雙戀人，他們會在老實幹活時歡笑、或在晚上臂彎緊扣地連坐在一起，時而坐在星光下、時而坐在火爐前。他倆閒時會談一下耕種的事情，例如要為種植冬麥而添置農地，以及購買其他牲口與馬匹，好讓他們在綿亙起伏的大草原上肩並著肩地策騎。他對鎮裡所發生的一切總是絮絮不休；而她，在沒有他的陪伴下，也從來不會獨自走到街上。說句實話，鄰人都羡慕他們，詫異竟然有那麼天造地設的一對，以及那種美滿幸福﹗

然而，在這樣順遂的生活中，他倆口子並未為這個簡樸的家添上任何東西。房子仍然依舊屹立在那兒，無奢無華，卻只憑他們的愛，而顯得美觀大方。倒在暮冬時份，他用硬木頭造了一座搖籃，她就把一些羽絨枕頭放在裡面，更掛上她親手刺繡的紗帳。

漫漫長夜，他們會一起挨坐在搖曳發亮的爐火旁，臉靠著臉，望著那小床，一起低唱。

「約翰，這可真快樂透了﹗」她在一個晚上跟他說。那夜，絕妙無比，東風已把樹上春芽的穗子吹掉、空氣裡感到萬物甦醒的振奮、微風陣陣清香撲鼻，散發了土壤的氣味。「我們越來越年青了。難道你不覺得我倆都很年青力壯嗎？」

他吻了她的嘴唇。「我知道妳長得很美。」他說。

「我的寶貝，你知道嗎，我們都活在大自然的心窩裡。
看看這些禽畜、蜂蜜和小麥、房子和搖籃床，還有，你跟我啊﹗這些東西就是快樂、就是大自然啊。可惜是，你還未了解當中真諦。你對人為的事情太陌生了吧。」

「伊莉莎白，妳呢？」

「約翰，如果你想的話，你會聽到我要講的一切。我的過去，說來話長，亦令人疲累。你現在要聽嗎？可是你要知道，這故事會令人傷感。」

她抓住他的臂膀，直到他痛得縮起來。

「妳願意的時候，就告訴我妳要說的吧。伊莉莎白，也許，當那天來臨的時候……。」他指向那張小小的嬰兒床說。

「按你的意思吧。」這話題因而給擱下。

一天，當夏廷頓坐在門廊上，他嗅到三葉草含苞待放的香味，但無奈卻討厭愉快的蟲嗚、討厭樹葉晃動的沙沙聲、討厭泥土大地。

「孩子保不住了，」護士說，「而你的太太，大概會…」她只說了這些。最後，他聽到護士踏著地板的聲音。

「這樣子吧，」她說著，並示意他該怎樣做。他走到她的身旁，把腮頰親貼著她彌留的臉頰上，再次向她輕訴衷情。他看到她那雙深陷的眼睛，傳來了脈脈的愛意，再輕輕把她的背靠到枕上，就此永別。

他把她安葬在木犀草間，並在填平泥土後，撒下了大量種子。

「這是如她所願。」他說。

他用力扭斷那張小小的嬰兒床，把木塊逐一放進火爐裡，並將神聖的灰燼撒到風裡去。然後，他拼著氣，破開那道他從未穿過的小房門，想著在那裡，也許能找到一點頭緒，揭開她猜不透的身世。那知他找到的，就只有一座祭壇 —— 那裡的聖母像前，擺放了一枚琉璃燭台，以及一些凋謝了的百合花。

接著，他往下走到地窖去，看到那些塗有國外標記的箱子。最後，他終於找到一些關於亡妻過往的蛛絲馬跡。天鵝絨和綢緞的禮服，就如公主可穿的；手工精美的花邊，已隨時日發黃；雪白的皮裘斗篷、璀璨的長袍、價值連城的珠寶 —— 好一大堆亮晶晶，但中看不中用的東西。還有一些不同語文、釘裝華麗古雅、內頁彩色繽紛的書籍。書上都寫有去世者的名字，一個包括了多個部份，以及一些顯赫名銜的名字。而在整串名字的中間，出現了「伊莉莎白‧雷絲」，就如她所說的。

這便是一切。或許，他實在可以循著那些線索，得知更多應該知道的事情；可是，他卻不在乎了，因為他已經心滿意足，也為曾經能擁她入懷而感到欣慰。他看透她崇高的心靈 —— 那個心，厭倦了人世間複雜的悲情，終歸於平淡，並把他的愛意視為最情深的慰藉。

完…

(惜05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