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7 10:29:03海洋薰香

成家

妳遷居來此,已逾半載,忙碌讓妳原已瘦削的身型更顯憔悴,然瞳眸卻透著來時未曾醞生的光。
浪潮聲已遠。
南國暖日的終結,曾一度讓你感傷。於是妳發願重整一片蔚藍、一場波光、一段荒原或海洋。
座落台北這座城,妳於是可以排列組合所有可能,定義新的故鄉。
我們的遷徙也因此可以沒有終點,租期沒有結限。

黃昏的屋裡,有種混亂的親暱,曬了整個上午才收進來的衣服,懶洋洋散在沙發床上,開了半包的洋芋片還擱在客廳茶几上,旁邊的玻璃杯剩幾口綠茶。
妳伏在工作台上睡著了,眉間有習慣的皺紋。
入夜前的午后顯得安靜真實。這個城市畢竟有所溫度。

剛搬來的時候,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能拿厚實的情話填充這空蕩蕩的房。
第一天沒水,我們到便利商點買了好幾袋冰,紮紮實實地冷凍盛夏的酷熱,冰融後的水拿來清潔。
當晚我們著手粉刷,半小時後我們擁有漂亮的地中海藍白系客廳,家的感覺於是生成。
隔日到了七成的組裝家具,屋子裡大興土木。
妳興致勃勃買了裝備齊全的工具和布匹,玄關前自天花板釘了一簾垂地白紗。
姊姊舊有的上下舖床架拆成若干木板木條,逐一重生為玄關處的鑰匙架、原始浪漫的窗台邊框,以及工作桌旁懸綴了滿滿整排玩具吊飾的置書板。
我們組裝一個迷你的城堡,在擁擠的城市裡開啟另一度空曠。

粉刷牆壁那夜,我們工作得很晚,逐一將勾勒的藍圖實現。
半夜餓了,相偕到樓下斜對角的便利店採購,惺忪著的城市美得格外清新,有著將醒未醒之際的迷離。心跳很淺,卻很真實。
對離鄉背井的妳來說,這城市有太多妳尚無法理解的人際、手腕、曖昧空間,但努力堅持的當下,我們誰不是同樣奮力一搏呢?也許更辛苦,但這才是生活。
粉刷大致完工時,幾近破曉,我們攤在沁涼的地磚上,望著漂亮的赭紅與白傻笑,等乾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相繼睡去。後來是夏日近午的炎熱,把我們曬醒。
成家。安插在這擾攘的鋼骨叢林中,也許僅為邊陲危墜的巢穴,擋風遮雨業已足夠。除了擋風遮雨我們還需要額外企求什麼?

這樣的一路扶持中,也幾經放棄。
「若非立意已堅,不足以成大事。」挫折哭泣後我們拼命提醒彼此牢記。
妳是道地的美濃孩子,求學過程中幾番北遷,這一次才真正地長居久留。
而我卻是自幼在這裡生成,大學時刻意遠擇南國。遠行後的歸返往往更能明確自己根落的心意。
因緣巧合之種種,讓我們決意在同一個都市裡共依共存。

新家讓妳產生了原鄉。
妳返鄉的那幾夜,我窩進輕暖的被間,只露出微張的眼睛,半夢半醒間張望著暖色調的一室黃光,期待妳的歸來。因為被子淨是妳的氣味而想念得哭了。
那是幾近懷鄉的孤單。
哪裡是家?籍貫欄上甚少涉足的城鎮,還是這,漂泊中的定點歸向?
我們於此築建心愛的巢穴,無風無雨。

選擇棲居在島國之北,相較南方總顯濕冷,然我卻特愛這恰如其份的疏離。
我喜歡與似曾相識的臉龐錯身,閃爍的親切,總是息息相關卻又各自獨立的那種疏離。
「我們相遇在這城,相戀在這城,這城於是關係著我們緣分的生滅。」
緣分既生,再不可滅,如同妳久遠的夢與眺望。
我們對於過去都各有割捨、各有拋下,不求理解、不求寬諒,不試圖辯說、不勉強求同。
在這城的堅韌裡生成養成,我們能接受絕世獨立的蒼涼,而獲得溫暖之際加倍感動珍惜。

無涉對錯,愛一個人所以願意接受協調、轉化,甚至遷移。
一如我們在這城裡翻騰種種曲折後的稜角盡失,亦為生存之所需。
於是拮据時,我們習慣了用二十元買三條玉米的晚餐生活,削粒摻著肉醬炒,白飯一碗偶有清湯,妳有時會另外弄一盤蘿蔔絲煎蛋,飯後我負責洗碗。儉樸的寂靜中,連小聲的親吻都幸福。
生活裡不是光靠溫情就能溫飽,然缺少溫情卻萬分貧乏。
因為溫情,我們在城市裡獲得溫飽外的驚喜。
每個轉角巷弄,都能趣味橫生,滿足視野的、嗅覺的、味蕾的,種種的感動。

我們常常一起回家,有時甚至是妳特意來接我。
下班時間往往因為案子多拖晚了,所以反而罕上一般營業時間的館子吃飯。
由此我們特愛師大夜市的生煎包,每一口都有滿溢的鮮美的湯汁;風味道地的韓國炒飯、泡菜鍋,可以讓我們吃得心口都痛快;冷天裡喝一鍋中藥燉雞,湯頭好得紮紮實實。
漸漸地我們有許多彼此默契著的老地方,每一種口味或菜餚都有唯彼此能解的默契。
說過的話、走過的街、流連的櫥窗、難忘的事,一一拼湊出愛的原貌,家的原貌。

成家不易。
我們偶有爭執,多半因為工作壓力衍生的負面情緒施加,或人際是非的拿捏迥異。
妳仍秉有鄉下孩子的真樸,不諳察言觀色,不擅拐彎抹角,隨時可以開心得大笑或大怒。事後提起,妳往往會生氣我不早先提點。
然我喜歡妳的真,改變妳太多,妳會不會迷失?我沒有把握。
妳應用屬於妳的方式去談笑風生,屬於妳的用語去表情達意,而非硬生生架上冠冕堂皇卻不合身的框架。有一天,妳會適應不良,落下沈重的鎧甲逃跑,那時我是追趕不上的。
也就是因為在這裡,誰的執拗都不顯得唐突,我們可以愛、可以恨,想虛情假意的時候就虛情假意,願意掏心掏肺的時候自然也沒誰攔得住誰。
這城市極度拘束也極度自由,能狹隘也同時敞闊。
我們總有千萬種可能。

案子進行時,妳設計的文宣品在捷運海報格裡展著;這幾個戶外公演時,我們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上與千百人席地而坐;夜裡,我們乘著漂亮的野狼劃過燈火闌珊的街。每一日都是於此成家的喜悅、珍視,與回憶。
遠行過我們終將意識欲歸何處,那是心裡認同的新故鄉,而這個名之為「家」的落點,就是我倆緣起緣生的台北城。

身成家於此,心安居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