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技
放下筆的那一刻,一方世界便已在自己的規畫下,依照想像的藍圖,以某種和諧、對稱或突兀、凌亂的方式框架住,固定住,安放在各種尺寸的版面上,放妥之後,再轉身面對變動不居的世界,展開下一場的安排和擷取。
畫家是以這種方式建立專屬於自己的心世界秩序的吧?
一幅幅,刷上自己喜歡的色調,安排這個那個,排列組合微型世界的大大小小零件,也許是三角形或梯形構圖,水果四五種、七八顆,襯著素面而略有皺摺的桌布,橫放一把鋒利泛著光的刀子;也許是一座晶瑩的玻璃瓶,插滿了錦簇盎然的各色鮮花,背景是被風吹揚起的窗紗,以及窗外逐漸模糊、淡緲的遠景。
先畫靜物,再畫靜物以及靜物,所有躁動不安難以掌握的,都在畫筆下變得靜定,所有不耐久存而終究會枯萎變皺酸腐老朽破碎傾圮的花果草木杯盤……,以恆定的姿態擺放好,維持某種豐饒的樣貌,總是飽滿鮮嫩,凸顯誘人光澤,以視覺取代觸覺味覺嗅覺的饗宴。
當畫起肖像時,其中的人物或坐或躺或立,或盛裝或裸體,手的姿勢擺放好,胸前或身側,有的直視畫面也直視觀畫者,有的微側著角度,用他的視線隔開畫裡畫外的時空,生命就此定格,不會在畫面上老去,永遠取代在現實、在回憶、在時間維度中的樣子,甚至腳邊會有一隻寵物,在牠可愛的眼瞳中,有全心仰賴的主人所投射的影子……。
或者走出室內,描摹宮殿教堂,當雄偉的建築不再提供堅定的信仰,便轉而速寫繁忙的車站街道,那些穿梭的人影總是看不清眉眼,似乎成了可有可無的陪襯,再尋找有陽光跳躍的鄉村小徑、拱橋曲水、田園農舍,這些場景靜謐地彷彿理所當然,彷彿可以永恆不變。也許是畫一座海霧氤氳的港口,幾艘靠岸的船隻在煙波中盪漾著慣於漂泊的身影,卻看不出是喜歡或厭倦航行。
而所有的具象如果不足以表達畫者眼中所看的世界,那麼用抽象也行,純粹的線條、色塊、暈染、變形、超現實、所有無以名狀的,正如不可捉摸的思緒、情感和飄忽乍現的靈光。
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書中有一段話:「畫家的工作不是複製那些東西的輪廓,而是用自己的線條在紙上創造一個世界。」所以,米開朗基羅藉由聖經的文字想像一幅創世之初景象,在如斯空白的天花板,他從無中創造有,上帝創造亞當,米開朗基羅再創造上帝和亞當,轉化抽象而簡化的文字,勾勒出全能的上帝和一個俊美的人類,他壯碩的軀體從渾沌蒙昧中初醒,顯得慵懶無力,伸出一指,準備接受上帝恩寵的生命、智慧、榮光,在未來,這個身體要承擔上帝賦予的責任和日後自己的沉淪、背叛、洗滌與救贖。
於是,大眾從藝術中看到自己視而不見的平凡事物被畫家巧手剪裁,用色彩線條表達心中的世界,彷彿另一種文字,甚至比文字更具象,毋須透過閱讀的想像、轉譯,而提供直觀畫面,屏除了日常生活繁瑣的枝蔓,像打上投射燈的、陳列於櫥窗的精品,熠閃著尊貴不可逼視的光芒。獲得新的感動,與全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103/8/3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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