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參加社會大學色鉛筆班春秋二季之後,陸陸續續完成花卉、蔬果、山水、魚鳥、草木、建築、人物等題材,亦步亦趨模仿老師的畫稿、取材、構圖、用色,一切顯得理所當然。
到了第二年,老師開始要求舊學員自己找題材創作。對我而言,這如同在泳池攀著浮板練習漂浮打水,耗了多時,才開始掌握要領,且因為能前進些許距離而心滿意足地停駐在淺水區。卻不知道老師另有打算,他把浮板抽開,指著前方無際無涯的大海,說:「自己游吧。」這突來的自由反而令我頓時失去依傍,只能呆立岸邊,不敢下水。
看看一旁的同學胸有成竹紛紛拿出圖鑑、書本,照片,描畫起來,似乎學得泳技是為了欣賞大堡礁的熱帶魚,或游向有陽光、沙灘、椰子樹的夏威夷,平日孜孜不倦習練,只等老師一聲令下便可以大展身手,泅向嚮往已久的海角一樂園。於是,各自親密家人、貓狗兔等寵物、喜愛的花鳥、自畫像、旅遊紀念照、動漫人物、明星偶像……蜂出泉湧,不管技巧如何,大夥都放手嘗試。而我只是猶豫,攤放著空白畫紙和空白的想像,一旁擱淺著色鉛筆,回想當初只嚮往水中的優遊自在,但我從未認真思考過,果真學成,憑著粗略的泳技,我將游向何處?
繪畫儼然是眾人放縱想像或實踐渴望的載具,我不斷思索,自己一定曾經有某些渴望,只是等待太久,這些渴望和我一起步入中年,渴望的出口被許多並不想要、甚至是厭惡而不得不做的事堵著,悶悶地,長久,幾乎忘卻還有發聲的能力,只能啞啞地存在,形成一個個黑色窟窿,埋得很深很深,我必須挖掘出來。也許一時起念學色鉛筆畫,是因為那些深沉窟窿拚力擠出的一聲遙遠的吶喊,逼迫我放手找出空洞所在,──填滿。
但是那未曾滿足的坑洞究竟是什麼?依著慣性,我瀏覽書架找尋答案,架上排列的都是一些人的故事和心情,閱讀時令我驚訝或欣羨,時至今日,終於體認畢竟距離我太遙遠,那不是我努力便可以企及的渴望。直到看見貓咪圖鑑,彷彿若有光,接著豁然開朗:我的確希望擁有一隻貓。但因為種種原因,我害怕無法當一個稱職的主人,也不想讓貓鎮日囚禁在一間小小公寓,孤寂地望著窗外,日復一日等待,那逆光等待的背影,光是想像就令人感傷。所以最終,我只能擁有幾本圖鑑。圖鑑中貓咪以各種淘氣、嬌憨、滿足、沉思、警戒、慵懶、伸懶腰、打呵欠、翻滾仰臥、張牙舞爪的姿勢等候我的翻閱、撫觸。我在書中豢養著貓。
細細想來,我的生活的確不斷被一些替代品填滿了。因為猶豫,因為妥協。
畫出這些替代品,是讓自己的缺憾更袒裼裸裎?或者,因而竟有了某種形而上的滿足?我總得嘗試。
於是執筆畫起貓咪,過往的缺憾除了用來收藏,如今嘗試以另種方式呈現、彌補。我一邊勾勒輪廓,一邊懸想,細細描繪貓的眼,它有時晶圓、有時瞇細,喜歡我、卻迴避我的凝視;塗畫有著鮮亮光澤的黃褐毛髮,溫熱的身體常常挨著我的腳邊磨蹭,之後再退到一旁細細舔理,辨認我的氣味;而貓的尾巴則高舉,輕輕擺動彎曲,迎接我、問候我;貓爪此刻是收斂著的,雖然有時它會抓磨我的地毯、沙發。最後,再補上長長的貓鬚,它在口鼻周遭怒張,年輕得黑亮。我用手指呼喚,牠從書中緩緩步出,蹲坐在畫紙上,轉頭,卻望著牠自己的方向。
作品完成後,貓咪脫離了圖鑑、脫離我的筆觸,擁有自己的樣貌。退開來看,貓咪眼神充滿警戒,毛髮蓄足防衛力般地蓬鬆著,一點也不像家中寵物的可親暱人,但我暫時滿意了,因為我開始去觀察、構圖、描繪……,儘管是一隻圖鑑上的貓,我想,如果將來我豢養一隻貓作伴,就應該是這種脾性,唯我獨尊不肯搭理人,常常要自顧自走開、難以馴服的野性。而我反被這野性馴服,常常為牠牽掛。
2014年04月18日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