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山之巔
那一次,妳問我,站在東北亞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是什麼感覺?
年輕的時候最喜歡蒐集感覺,尤其是最浪漫、最愛、第一次去…,彷彿集點數一樣,收集眾多的「之最」可以兌換一個限量版的人生公仔。後來發現,那時的我被盲目的青春激素牽著鼻子走,勉強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去兌換來的公仔,只是粗製濫造,我有,而別人也同樣擁有的東西。日子一久,不想碰觸卻又不甘丟棄,就隨它佈滿時間的灰塵。
登上玉山頂究竟是不是類似的經驗?很難對妳描述。從七歲孩童到七十幾歲的老人都曾成功攀登,有人更是當成散步般,一去再去,看別人如此輕而易舉征服百岳一座,令我們也躍躍欲試。站在距離地表3952公尺的高度上,心中滋味如何?那時的我們確實是很好奇。
主辦人規劃了行程,計畫輕裝單日來回,每個人備妥自己的飲水及乾糧,各自量力而行。雖說量力而行,我們卻不願錯過登頂,尤其我不僅志在登頂,更是早早就做了功課,舉凡玉山的種種,毛地黃、台灣馬醉木,尤其是特有種的玉山佛甲草、玉山金絲桃、玉山沙蔘、玉山小檗、玉山龍珠草、玉山薄雪草…,所有以玉山為名的生物,都在我的造訪之列,興沖沖不下於策畫一趟出國旅程。誰知這是第一次,會不會也是最後一次攀爬玉山?雖然它就在台灣境內,有時候竟覺得比飛機可抵達的任一個國度還遙遠,我不確定自己有多少機會可以重返,於是,專注在行程規劃與幻想這一切,比該鍛鍊自己體力的時間多更多。
上山的路我們一起走,大致上並不難,只是磨人。年輕的我恰恰是最不禁磨的時候。或者,我以為自己很不禁磨,學生的任何成敗毀譽,都會刮成心上累累的刻痕。常常我得離開,好好找個地方填補罅隙裂痕,恢復平整的心情再面對學生。我原以為登玉山是這樣的一趟填補的旅程。用自我折磨的方式。
清晨四點多由東埔停車場開始出發,一路上銀河燦爛,顯然城市中消失的星子都移居到高山上了。從未趕過這樣的路,竟覺得是一種幸福。妳還記得嗎?年輕時對幸福的定義多簡單,即便只是仰觀距離千萬光年之外的星河,對照起來自己竟如此渺小。儘管渺小,卻試圖做一些壯舉,好讓自己有點重量,不再輕微。我們嘻笑著走完這一段路來到塔塔加鞍部登山口,那裡標示著海拔2600公尺,訝異才剛要入山而已,卻也讓我們有點小小成就感。
繼續往上攀爬,老老少少,或前或後,如果有雙俯視人間的巨眼,定會看見逶迤了一路山徑的人像一條不等距的虛線,慢慢皴點著玉山這幅山水圖卷。我擡頭看不到山巔,身在此山,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皴點而已。
當時,我們都聊些什麼話題?無非是山下的一切。一點也不奇怪,不管置身何種高度,我們的心仍習慣停留在原有的低海拔,視線仍緊貼著地表。有時候,我不免想要獨自去旅行,去登山,暫時脫卸所有的負荷,只剩一個輕盈的、像經過格式化的記憶體,用視聽嗅觸各種感覺,接收與儲存異地全新的一切,沒有人來提醒自己的身分與責任,就讓一切沉澱在山下。既然到了山上就不要拿話語不斷攪拌,使得俗務不斷產生漩渦,讓人覺得一圈圈繞著山路不是逐步遠離塵囂,卻像在隨著漩渦打轉。我那時有一絲的不耐,竟然想離開妳,一個人走。
有時候我就是會在最不適當的時間點興起奇怪的念頭。特別是在失去耐性的當下,冷血得近乎六親不認。
天幕在不知不覺中開啟,十月初的秋空湛湛的藍,是最想裁剪下來穿在身上的藍色,幾絲的白雲被高空疾風吹得毛毛,楓槭尚未全部變葉,山還很青綠,只有小撮小撮的赭紅、丹紅、紫紅、橙紅,在群巒間點狀分佈。接下來的路,越來越讓人沒有力氣說話,我們陷入沉寂。每一口吁吐出的空氣,換不回滿肺囊的氧氣,彷彿最深沉的、出自內裡對學生真誠的付出沒有收到等價等量的回饋,令人頭昏缺氧,於是,漫長的路更顯得步步維艱。
不說話的時候我一個人玩著色彩遊戲,磚紅、臘紅、胭脂紅、水紅、桃紅、玫瑰紅…。卻又在心中自說自話,營造單獨旅行的氛圍與錯覺。緋紅、火紅、深紅、殷紅…,我不僅假裝身邊的人不存在,自己疲累的身體也不存在,只有單純的意識還在蒐羅各式的紅。與花。
(這些紅色,多像試卷上的圈圈點點。)
我還記得要看花。沿路,只在剛開始時有精神去留心花花草草。事情總是這樣的吧,就像我開學前費許多心思記下學生的名字,偏偏第一次上課時,總是這個姓氏那個名字錯戴,尷尬至極。趕行程的腳步無法停止下來,眼睛溜過那些黃的紫的花,吊鐘型、繖狀的花,似曾相識,肯定在某一本圖鑑中翻閱過,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名稱,索性不去認了,專心一意對付地心引力往上攀升,在短暫的休息時刻,變得極困倦,只想閉上眼睛。偶然睜大眼睛,一隻金翼白眉在幾步路外,偏著頭打量我們。
不斷有人超越我們而去,看著前方逐漸拉大的距離,即使不甘落後卻也無能為力。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辦到的?他們是血肉做的身體嗎?為何一點疲態也沒有?也許不只是體力問題吧。在這一列斷斷續續蟻行的皴點中,我是用已乾澀的筆所皴擦出來的那一點疲憊?
可是妳的狀況比我還慘然。一路經過孟祿亭、箭竹林、白木林、鐵杉林、大峭壁,妳的行動越來越遲緩。想起我們經常送走所有的學生之後約著打球,每每在我筋疲力竭時,妳都還一派氣定神閑,不知怎麼回事,在山上妳的精神萎頓得厲害,我難以相信在我還可以撐持的時候,妳卻步履蹣跚,體力竟比我消褪得還快,除了意志力薄弱,沒有其他理由。在那個時刻,我變得比峭立的山石還嚴峻,強迫妳繼續前行。覺得這是我的義務,也是責任,並且確信,自己這樣做,將來定會贏得妳的感激,像面對怠惰的學生。我們年紀輕輕就擔任教職扮演起岸然道貌的角色,藏起自己私下脆弱與窘困的一面,戴上一副堅定的形象,強迫他們走該走的路,(該走的路?)說好說歹,忘記自己在青春期也同樣的茫然與虛無。
當我半鼓舞半玩笑說妳時,妳眼中閃過的那一抹神情,至今我仍猜不透。
想想自己當時也在舉白旗的邊緣,我竟為了妳想提早退出而生氣,不僅僅因為自以為的義務與責任感,彷彿心中想獨行的念頭被妳識穿,又彷彿,自己還未決然離開,妳卻搶先我一步做出我想做的事。只不過,我想往前,而妳想往後。
終於,在一連串石階之前,妳再也不肯邁出一步。我知道,再勸說下去,妳那勉強維持的自尊就要像風化的山石崩落,接下來,我也會被砸傷。
妳跟著準備折返的同事下山,我隨著漫長的隊伍繼續前進,就此分道。
十點半左右我到達排雲山莊,3402公尺。除了補充糧食與體力,在高空不適宜思考,更不適宜對人下評論,那會失去該有的溫度。雖然我還記掛妳的撤退,這芥蒂彷彿鑽進鞋中的石子,不斷地刺痛,惱人,卻擺脫不掉。我強迫自己空著腦袋,全副精神和腳下的碎石坡以及狂掃的冰冽風刀對抗,抵抗怠惰與妥協的下墜引力,擡眼一望,蒸騰霧氣從遠處漫飛過來。
從排雲到山頂僅剩的2.4公里,忘記自己是如何手腳並用掙扎上去的,那些說起成功經驗的人不是都一派瀟灑?彷彿談笑間,山頂便自動匍匐在自己腳下,但是眼前,低溫讓我的臉面麻木,鼻水直淌,一點也不符合我對登頂的英姿想像,絲毫不值得拿來誇耀。
午後一點,終於登上玉山主峰頂,海拔3952公尺。頭開始脹痛得厲害。
只來得及驚鴻一瞥,所有山頭就迅速隱藏在團團的雲後,只能依著告示牌想像那無緣得見的層巒。我已經踏上了。癱坐在原本應該毫無遮蔽的一等三角點前,企圖要替別人,替你,多看幾眼,喘息之餘,發現所有的感覺早已在沿路的斷崖、碎石坡、木橋、鐵鍊扶手中一點一點消磨殆盡了,或許都隨著不小心踢起的岩塊滾落山底,這一刻,只剩下一丁點的興奮與巨大的疲累。登上台灣最高峰,說實在的,也不過爾爾,也許在路上折騰半死的感覺比坐在山頂上還更真實些。但是,為了撤退的妳,我似乎需要準備一番說辭,好證明我真的到達,好讓妳後悔與羨慕。不都是這樣的嗎?對彼此都共同經歷的事,我們相視一笑,因為經驗還熱騰騰,也許等以後涼卻可以拿來咀嚼回味。但是對自己獨有的經驗卻不免加油添醋一番,那才能顯現自己的能耐。所謂的能耐,不就是我有,而妳沒有?
事實上卻是:極力望遠,煙嵐漸濃,我只擁有腳下尺寸的成功。
回到塔塔加鞍部,妳已早早下山,休息多時,回復平日的精神,朗聲問拖沓著腳步的我:「站在東北亞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是什麼感覺?」我以半睜閉的眼斜睇著妳。
那一刻,忽然覺得什麼也不想說。
歸來,好像一切沒變,照常上班,照常約著打球,談論班級經營及學生種種。可是,又彷彿改變了什麼,至少經過妳的教室,看到妳中氣十足的授課與告誡學生,或者,面對妳在球場上的矯健,心中常常浮現的是妳在高山上的脆弱。後來,我越來越覺得那是懦弱。我似乎不曾下山,還一直停留在全臺灣的最高處,俯瞰著渺小的妳。
事情的結束和開始一樣令人印象深刻,開始於登山,結束於下山的幾年之後。妳結婚,生子。妳隨先生調職到中部的夫家附近。我們疏遠得理所當然。然後,有一天下班途中,不經意聽見一則新聞快報,說某學校畢業旅行,三天圓滿的行程結束後,於返家的高速公路上,遊覽車煞車失靈,在關西下坡道連續追撞前車之後翻覆,受傷學生被緊急分送臨近的幾所醫院,有幾位傷勢特別嚴重,到院時已沒有生命跡象,包括隨隊的該班導師。
像禿鷹般的記者,抓掠幾個傷勢無大礙的學生迭聲詰問事情經過,那些驚魂未定的聲音斷斷續續啜泣:「好像…煞車失靈…老師在前面…要大家鎮定坐好…保護…前面同學…」
那個老師,竟然是,是妳。
我要經過多年以後,才能把那個在緊急中護衛學生的妳,和在山上宣布放棄繼續前進的妳聯想在一起。其實我一直沒看清楚,當時妳的種種不適,已經呈現高山症,而我卻執拗認定是妳的怠惰與意志薄弱才半途而廢。我的確攀登上玉山,但又證明什麼?我會在大難來時,忘記自己只是個凡人,把肉身當成一座無畏的山峰庇護學生免於災難嗎?
現在,妳的高度遠遠,遠遠超過玉山,請妳來告訴我,站在天頂眺望人間,是什麼感覺?
(98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