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08 06:29:49海星

來去水世界


 那年暑假, M和好友去學潛水,回來在我面前炫耀,我不為所動。直到有次跟著到海邊,看他們手腳忙亂組裝氣瓶、穿戴防寒衣、面鏡蛙鞋,一群平時拘謹嚴肅的人,那一刻卻像初試春江水暖的雛鴨聒噪不休。等到他們下水,我套上救生衣在岸邊浮潛,沒有先前的喧鬧,只有海風習習與海浪的輕聲細語,我的身體隨著一波波細浪微晃著,俯視水中穿梭在腳邊的藍綠色小魚,似乎是 M口中所稱的雀鯛,突然覺得他們像似踏入異次元探險去,只留下我在原來的世界等待,沒來由的寂寞像海水浸透了我。
 
後來 M去了蘭嶼一趟回來,說能見度五十米,清澈見底,像漂浮在空中,在開元港跳水、海中的魚群、珊瑚礁、沉船、園鰻、海扇、強流……,最後加上一句:「不親眼看,很難想像。」
 
的確,我只知道被拋棄在陸地的寂寞,難以想像被稱為內太空的海中世界,應該不只是像特大的水族缸吧?此後我都將被摒棄在陸地上,寂寞看海?
 
我把寂寞與恐懼放在心中的天平秤量,天平左右搖擺。想起高中游泳課痛苦往事,天平往恐懼的一頭嚴重傾斜。念頭一轉,海中陌生的世界可以讓生活增添色彩,天平又往另一頭拉回。我開始懷疑:以往的嗆水經驗雖然可怕,但自己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把這創傷層層包裹,也許那只是一團看似巨大實則鬆軟的泡棉,保護著我的傷口,以現在的年齡重新面對以前的恐懼經驗,撕開一層層泡棉後,或許會發現中心所包裹的不過是一粒沙。當初溺水是我遠離泳池、遠離海洋的理由,現在潛水也可以是我面對自己、克服恐懼的驅力。
 
可以嗎?成則海闊天空,敗則此後只能望洋興嘆,被禁足在地球 30﹪的陸地上,與另外 70﹪的海洋絕緣。
 
遲疑許久,加上 M的慫恿,終於下定決心學潛水。
 
在潛水店和另四名學員一起上課,我認真抄錄筆記,想降低因為無知而引起的恐懼,只是,所有的知,在化為行動時,力量會不會薄弱得不堪一擊? 
 
室內課結束,轉移陣地到泳池。路上 M先幫我複習,一邊心理建設,建構一些美好的前景。我知道,在每一個恐懼的當下,「未來」往往是最好的迷幻藥,不管想像中的美好未來會不會真正來到,至少痛苦的當下會過去,而且,這次我想誠實掀開覆蓋在傷口上的包紮,看看有什麼疤痕,痛不痛? 
 
到泳池邊,五個學員面對教練一字排開,地上攤放著裝備,教練邊說邊示範。還未下水,我的心已經砰砰擂響開來,滿耳只有如戰鼓的心跳。學員依序練習,輪到我操作時,卻頻頻出錯,這些差錯在岸上頂多造成昂貴的設備報廢,如果下了水可能危及生命。重複練習幾次,好不容易才記牢。在潛伴的協助下穿戴二十多公斤的裝備,蹣跚走向泳池,感覺心情比裝備更沉重些。
 
先在一般淺池中下潛,我深吸幾口氣,企圖安撫猛烈的心跳。然後緩緩在池底跪下,五個人圍成半圓面對教練,教練比手勢問大家是否 OK,我一邊和浮力作戰,一邊回應,事實上,一點也不 OK。我「知道」在水中只要有一口氣在,剩下的就需要放鬆,千萬不要和水抵抗,越掙扎越不穩定。但是教我如何放鬆?我可是連最基本的水母漂都不敢的,如何自在放鬆?
 
於是不自覺地掙扎著,身體搖晃得厲害,或許旁人以為我是在驅趕想像中的神魔。而我對自己做不好一個簡單動作而生氣,對淪為別人眼中的滑稽舉止而生氣,諷刺的是,憤怒反而使我的恐懼消褪不少,我靜下來問自己,這場荒謬還要持續多久?當這樣自問時,手腳的掙扎停下來,雖然是以一種可笑的姿態攲斜在池底,但至少停下來了。為了 M所描繪的遠景:「一起遨遊海底世界」,我忍著不適與恐懼,努力迎向一關關的考驗。
 
終於捱到中午休息時間, M過來詢問狀況,說我的臉色蒼白嘴唇青紫。也許是我的勇氣指數降到警戒線的意思吧。接過 M遞過來的飯盒,全無食慾,滿口都是苦鹹。
 教練又過來召集學員解說下午課程移到 4米深池練習。我越來越心沉,盤算著最糟的狀況,在淺池只要手搆得到池邊、腳踏得著池底,可以勉強混過,但是在深池腳完全懸空,一有狀況如何掙扎出水面?
 
我抓住池邊練習各項動作,不管別人是否已經把泳池當成海底般遊逛,我依自己的節奏,越不和別人競賽會越悠游,當一個落後者反而有額外的餘裕和從容。
 
教練站在池邊一一指點學員,然後蹲下身,問我是否可以放手試著離開池邊。我只好咬緊呼吸管,鬆開手,沿著池邊踢水,從東到西,再抓住池邊站起來,驚訝自己竟然可以鬆手,教練看著:「是吧!沒想像中困難。」這算是鼓勵的話,但我聽著卻不由得聯想起高中上游泳課時,體育老師看著我精神緊繃,沒有拋過來一片鼓勵的浮木,反而訕笑,讓我差點滅頂在她的譏諷中。
 
教練集合眾人,移至深池邊進行著輕裝邁步入水。看似輕易的動作對我而言卻艱困異常,看到學員一個個站上池邊,毫不猶豫便撲通下水,捱到最後只剩我一個孤立池邊,教練雖然極力保證防寒衣有浮力,一定浮出水面,我仍不放心。他一聲聲催促中透露著不耐,只是三四公尺高度而已,我卻仿如被強逼跳下萬丈深淵。他看看池中等待的學員,最後決定放棄驚怖呆立的我,領著其他學員繼續下一個訓練。我被冷落在池邊,終究敵不過內心的恐懼,動彈不得。
「我放棄!」混著恐懼、惱怒、沮喪的狂潮向我捲來。
 
 M在我與教練僵持時從休息區來到我身邊,安慰著說,等心理準備好後再試吧。
 
此後幾天,我只要一閉起眼,泳池的一幕幕便在腦中搖盪,反射著夏季中莫名的寒光。
 
就這樣了嗎?我問自己, M也問我。
 
哪能就讓它這樣!離開那場合,感覺自己的膽量似乎大了些。沉澱幾日之後,我想:跳與不跳,這問題已不只關係能否躍入另一個世界漫遊,還關係著我一直不敢面對的內心更幽深的黑暗。
 
「換教練吧!」 M提議:「一對一教學也許有轉機。」
 
 M事先告知新教練我的狀況,讓他有心理準備,也許 M描述的過於誇張了些,他以為他得訓練一隻怕水的貓。但也因此,教練特意放慢步調,耐性等待我心理準備好才進行每一項練習。在緩慢節奏中,我漸漸產生信任,即使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不管發生什麼狀況,他可以幫我排解,不致讓我陷入險境,所以不再有第一次接觸的陌生與驚怖。
 
中午,三人邊吃飯邊聊天,我雖然泡水太久,臉色發白嘴唇青紫飢腸轆轆,想著即將面臨的未知成敗,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教練以原先所接收的訊息來檢視我的學習進度,覺得我還滿「資優」的,沒有絲毫障礙,他鼓勵我不要自我設限,會激發意想不到的潛能。我唯唯稱是,我也不想一直背負著恐水的沉重包袱,但是怎麼卸下?
 
用過餐,教練播放他在國內外潛水所拍攝的影片,看得我心往神馳,原來水下一片花團錦簇,不輸陸地景觀。如果我成功,將可悠游其中,教練對我誘之以利,比 M所畫的空中樓閣具體多了,原來 M描述不清的景象是這般天地,或許當初是 M沒有給我足夠的動機放手一搏。
 
接下來的發展有點意外,教練並未要我著輕裝邁步下水,而是直接穿著重裝,咬著調節器跳水,這樣即使一時無法浮上來,仍有口中氣源不怕嗆水。於是我站上池緣,發著冷顫默念勵志咒語: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底下有五彩軟珊瑚一舒一放、魚蝦蟹貝一張一合召喚……。終於,閉著眼摒住呼吸往下一跳,浮出水面後,池邊響起掌聲。
 
跨出蹣跚的第一步,接下來就不再舉步維艱,擔心懼怕仍存在,但是隨著一次次下水、到東北角結訓、出國到印尼美娜多……,恐懼漸漸褪去,不知道是因為持續太久而麻木了感覺?或者因為密集下水而稀釋了恐懼的濃度?還是我已經跨越了恐懼欄檻?或者,恐懼本來就是不堪一擊的龐然假象?同時我也擔心:它會不會是一種可逆的心理反應,我只是暫時擺脫而已?
 
究竟,我在大開眼界之後,渾然不覺地解開恐懼的枷鎖,釋放自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海闊」。雖然我仍不會游泳,但是我沒錯過海中的精采,這關卡到底跨過了沒有?我不確定,只是改變自己習慣的想法:以往,我總要一步有一步的經營,走自己能勝任的路,試圖克服所有橫亙眼前的阻礙,克服不了的,只好選擇放棄, ?此,不知不覺錯過了人生極至的風景。但隨著潛水經驗越來越豐富,湛藍的深海慢慢教我一些道理:眼前的巨山越不過就別攀登了,也別想用赤手空拳去鑽去搬,琢磨幾眼後,我不停留原地也不折返,我繞道,因為我知道何處是終極目的地,那裡,浩瀚汪洋正在陽光下閃耀著瀲豔波光。
 
98年1月8日發表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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