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4 21:48:25海星

錯誤也是一種美麗

錯誤也是一種美麗

之一

一直惦記著:奼紫嫣紅的杜鵑開遍,該是清靈水秀的油桐花登場了。
單祇管心裡絮叨著,依舊庸碌於俗物中,驀然抬頭,竟不知它何時已紛紛灑灑妝滿了山頭。

觀之猶不足,四處打探何處花最美。即便是只聽他人敘述,亦足以令人屏息,語句中直透油桐花逼人的氣質。說道:遠觀直須至北部近郊,站在曠野,眺望山頭,一片欺霜賽雪,令人清心滌慮;近看則循郊山的僻靜小路,枝椏低昂逕可隨手拾掇的。而謝得晚的桐花正迎上早放的相思樹花,黃白相襲,黃的矜貴,白的傲潔,互榮互顯,相即相離,美不勝言。

於是看花,看它團團氈覆綠枝葉上,沾棉帶絮似的;看花,一陣風揚過,朵朵蹁蹮墜下,淒零陷落溝渠或委身山徑,竟比在枝梢上來得有詩情,截然不同群芳在枝頭上是盛艷一時,燦爛奪人心目,俟其凋萎,便覺倉惶,狼藉不忍卒睹。

而陰陰桐葉是兩兩互生,或卵形或心形,奇的是同一株樹中,若是開花的枝條上,就由卵形的葉簇擁頂生的花序,而不開花的枝條,葉子則分為三裂或五裂,難道是自家枝脈上開不出像樣的花,於是葉子就變個樣子來取巧?其實世人多半不經意地遠觀,只能見到堆堆疊疊的綠叢托著星星白花,誰理會你這番心思呢!

看完桐花且靜候至夏末,便可發現串串綠鈴鐺結在樹上,靜寂裡,彷彿可以聽見桐子頑皮地一陣亂響,隨著秋深,它們由青澀轉為深沉,由翠綠變得深褐,等待落土孕育下一代,桐子因為負有如此重任,因而憑添了皺紋許多。

除了美麗,油桐也有一身的用處:桐子榨的油可以防水,刷在船身上,可以載著先民橫渡險惡的黑水溝來到蠻荒的臺灣;刷在紙傘上,可以不管晴雨,緩步高擎;桐油又可以點燈,熒熒星火下多少慈母補綴童衣,多少學子寒窗夜讀;或可以做催吐劑,讓人嘔出什麼污穢私念、自戕的汁液;油桐木可製作木屐,穿了踢踏響徹落花幽徑;或敲製成櫥櫃屜子,收藏春夏秋冬妝裹的皮相。

據書上記載,油桐原為中國的嬌客,飄洋渡海來臺不過百年,現今在島上落腳,倒也安居習常。低低高高的山丘處處可見,三峽環山異常熱鬧。起先自己頗貪婪走遍附近山頭拍攝花影,以這種方法長駐了桐花的青春--近看的桐花、遠眺的桐花、狂放的桐花、凋墜的桐花、風襲的桐花、雨徑的桐花…滿滿地拍集了幾冊,後來索性都放下了,因自己技巧呆拙,硬是把花框死在相紙上,沒什麼生機,總不及親自瞧花去,眼睛眨巴,也卡嚓卡嚓將葉青花白攝在腦頁,雖則花季禁不得梅雨霏霏稍縱即逝,也罷,就在心底記罫來年屬於她的季節,靜靜等待她的下一個輪迴再邂逅。

幾年前上山拍花,偶遇一老翁,油桐花下攀談起來,才知有段陰錯陽差的故事--

日治時代因戰爭能源短缺尋思代用品,異想提煉桐油試試,於是日本人便訂下別致的繳稅規定,每戶須繳油桐子若干,鄉人急急栽種桐油以應稅徵。卻不料提煉的桐油品質不佳,且成本高昂,派不上用途,末了,也因日本人戰爭失敗結束統治,便不再問津,鄉人捐免了稅賦之後,便日漸怠慢了油桐,而油桐渾不知自己的有用及無用,受寵與失寵,逕自年年花開花謝,像點燃了一場白色火焰,年年五月燒遍了山野,不可抑遏。
其實,錯誤也是一種美麗啊!

之二

油桐花盡的下一場盛宴,是野薑花季。

初聞野薑花名,起了一陣詫異:花不該都是嬌柔受呵護的?朵朵都如《小王子》一書中,喜歡賣弄心眼、好作嗔怒、索求關注無度的玫瑰性情?哪來的「野」薑花,像是桀驁難馴的丫頭,偏不理會什麼規矩、不希罕溫室、不接受
人類豢養。

的確,野薑花就是這樣漫山遍野隨自己樂意渾生渾長,你總可以在山邊近水處瞧見她約莫小孩般高的俏拔身影,橢圓形的長葉由底部一路披裹上來,至枝頭密生穗狀花序,一朵朵似展翅的白蝶,故她又喚作蝴蝶薑,彷彿喜拈花惹草的蝴蝶淨化了的靈魂、褪下繁衫、收斂了行止,靜定伏在枝梢上,透著涼沁的幽香。

第一次和野薑花邂逅也是在三峽。每當花季,是三峽最有「氣質」的時節。自己閒來無事愛蹬上車子朝山裡四處晃蕩,颯爽的山氣中常浮游著絲絲縷縷的幽香,循著暗香很容易找到花的棲身所,日久更發現幾處人跡不到的僻靜地,看一處野薑花寂寂地開謝頗令人動容。我喜歡採幾把花回來清水供養著,每日坐臥在甜香中,不拘做什麼都是甜滋滋的,連夢裡都是香。

幾年後卻不大採花了,一方面是見識到每逢假日後,路旁的野薑花被遊客摘扯得凌亂慘淡,覺得不忍,一方面也是自己在三峽類似隱遯的生活修行,省悟到即便是採花也算不得是件什麼雅事。愛花、賞花是種美麗的脾性,若是採花、強力的佔有花卻是種鄙陋的慾望,不比金錢或物質的佔有掠奪高明多少。美的欣賞不就是在能洗滌塵念淨化心靈?為何反而升起佔有的慾望?

我曾經以擁有什麼事物來自矜自誇,後來才知道,擁有什麼不代表就是什麼,擁有也不一定能享有,我擁有成套的藏書,一樣無知愚騃,不能盡享知識樂趣。擁有野薑花並不代表自己的品味不俗,是個高人雅士,不一定珍惜享有花的清逸芳馥,擁有的滿足感反讓我輕忽沉淪,而享有卻是永久存在心底的悸動想望。

花有意的選擇生長環境的豐沃貧瘠、顏色的素豔、氣味的濃淡,就是在選擇存在的方式及想被怎樣看待,我要尊重花的情性自由,不要依自己的好惡違拗花性。喜歡花就在她能怡然自得的環境中好好欣賞她、詠嘆她,不能再如過去像強梁般私自採摘,或者費思量移植栽種,甚至撿現成便宜買花,更不必為了延長壽命而製作枯癟的乾燥花,我該放下一切企圖,對花的無為是對她最高的頌讚。每當想念花時只消去看她,注意輕手慢腳擾了花的清靜,探望完便回,雖然不帶走什麼,心底卻可以沉沉實實。

野薑花來自東南亞,和油桐一樣,都非台灣本島原生植物,擇居於此,眷戀斯土,不知基於怎樣的因緣遇合,因為頗能適應本島風土,反變成北部溪谷坳地的優勢族群。而反觀自己由南部漁村出走,偶然落腳在三峽山郊,與這些花樹相識,也開啟了欣賞自然的心竅,未嘗不也是一場美麗的錯誤。有次回到家鄉,一跨進門,熟悉的花香迎面兜來,驚喜地問母親哪來的野薑花,母親頗得意說道是市場買來的,一大把不值多少錢,瓶插卻滿室生香。我倒不以為然:
「野薑花哪需要錢買?在我們三峽荒地裡滿滿都是,隨手採就有。」

母親只淡淡看我一眼:「『你們』三峽?」

聽得我心頭一緊,自知失言,幾時自己已把異鄉錯作故鄉。其實,又何只我失言?我記得,依母親儉省習慣,尋常日子不輕易買花的,除非年節下或有客造訪才特地買花裝飾待客,現今我偶一回家,母親是無心終將我當成過客而不是歸人了。

錯誤即使是一種美麗的話,有時也是沉重的。

後記:這是84年時的作品,當時賞油桐尚未蔚為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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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 2007-11-25 23:17:03

美齡
稍微改了一下你的留言
在這個新聞台我是海星
是不是聽起來更閃亮ㄚ

謝謝你的讚美
我希望如果文章是花的話
是多年生的喬木
不是只開一天、一季、一年的草花

海星 2007-11-25 23:12:21

美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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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
你的文章可以當花來欣賞
每種花各有它的姿態神韻
令人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