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05 22:36:20海星
K的藍與黑
走廊上又看見K的背影,身高不到170,體重近90公斤,稱不上壯碩,因為他的肩膀僵硬,走路時身子些微前傾躬著,不似一般春風少年兄活跳蝦般不肯安分地走,他卻步履沉重,略駝的背像被看不見的重擔壓得直不起身、輕快不起來。在他的同學們張牙舞爪揮霍青春時,他卻如一個蒼老的靈魂被錯置在一個毛頭小子的軀殼。
不只老成,還顯得怪異,談話從不正眼看對方,眼神閃躲。一年到頭外套不離身,即使在大毒日頭下也照穿不誤,寧可滿頭大汗也不願脫下。後來稍稍熟識後才對我透露,他也很想脫下,但一脫下就渾身不對勁,沒有安全感,任何不是他控制下的肢體碰觸及溫情都令他莫名恐懼,所以他必須穿上一層防護,以阻隔別人對他侵擾。
在班上,K隱形在最邊陲荒漠,無聲無息,上課時眼觀鼻鼻觀心,在我對滿堂頑石說法時,他是最禪定的那一個。連珍貴的下課時刻也無動於衷,在頑石們到處滾動時他繼續修行,偶而出去雲遊一番再回來。我以為K應是人情的絕緣體,卻又不然,班上還有另一類的怪胎,K在他們之中顯得老大,分組常莫名其妙被推選為組頭,K自嘲自己是在暑熱天披著脆弱鎧甲,率領著同是畸零的人,要和陽光下的風車作戰。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被撿選,成為K對外的窗口,除了輔導老師、社工、心理醫師,連K所率領的唐吉訶德小組都不知道他的事,更何況是K所認為古板顢頇的老師們,倒底自己每日唸的哪一段經文對K起了棒喝作用?或者,本來世間就有我參不透的緣法?
所以K不像一般學生敬老師如鬼神而遠之,倒願意常常來辦公室問課業,一學期過後,漸漸透露他的破碎家世,我重組拼裝個梗概:他父親早逝,所以對父親沒有任何印象,母親也在他很小時候改嫁到日本,二三年回台灣一次。他跟外祖父母住。常常和外祖父起爭執,尤其在升學一事上,外祖父要他考高職,他卻想考高中上大學,K對自己無法決定原生家庭已經很憤怒了,對還不能決定自己的前途更無法接受。但是一切爭取似乎無效,因為外祖父不僅是個頑固老人,還是個躁鬱症患者,K在無法平衡下,做出「不好的事」,第一次住進醫院。出院後,考試失利,如外祖父所願上了高工。高一未結束因故被退學,他自己準備重考,上了這個學校,高一下又為了交女友鬧得沸沸揚揚而遭退學,K不死心,重考執拗再回到這個學校,化明為暗,繼續和女友交往。
K字斟句酌,只說想讓我知道的部分,神情冷淡彷彿事不關己,把一連串人生悲劇說成流水帳,但我知道一個人若是在命運作弄之下還懂得嚎啕,表示他還有知覺,血還是熱的。若是他不反抗不掙扎喊痛,任由命運棘刺鞭打,可就心死了,心一死硬,就該旁人寒慄了。所以當K說起和女友的交往只是出於利用心理,我聽了一點也不驚訝。我說這對女孩子不公平,而且傷害女孩子。K卻認為女孩子極好哄,極容易滿足,給一個女孩子她想像中的幸福與甜蜜有何不可?這世界沒有對他公平過,他不知道公平的滋味,自然眼耳口鼻心意也不會透出任何公平的氣息。看來,他不是從身世與現實中學得世故,而是學得殘忍。
K說:「我父母沒別的給我,只留給我一付忠厚老實的長相。」那是他面對不知情的、只看表象就迅速下判斷的社會的最佳武器,他既有最佳武器,便處處精算些許付出後可以回收的最大利潤,命運虧欠他的,自己想辦法揩回一些利益。
「這樣你會快樂嗎?」我悲憫的問。他嘴角一撇不作聲,「快樂」能論斤兩換錢嗎?不如香菸一包能給他較多的安慰。
我知道K不是來聽我勸的,在他砌築對世界的觀感時,沒有任何助手,沒有人給他一些色彩,現在可以保護他的灰黑的牆已經築成,別人要摧毀重新架構上色談何容易?K只是揀對象、揀時候對牆外拋出訊息,要不要出城還在他,我只能在他往外張望時給他幾許陽光,等他縮回去時也許還有些餘溫取暖。
我平時送書給他,借錢給他重修學分,除此,K提起外頭也有補習班老師願意提供他工讀機會來抵昂貴的補習費,說是工讀,其實也是讓他幫不緊要的小忙,大部分時候可以聽課看書的。也許還有別的K沒有提及的人對他好,只是這一切都來不及了嗎?K已經選擇不是讓這些人和他並行走一段,而是踩踏著往上攀援的基石?他越自以為精於打算,我越是悲憐他,也許這才是他選擇我的原因。
有願意幫他的師長,有不知情而愛他的女友,饒是如此,K過得並不順利,功課無多大起色,有幾科淪陷、有幾科岌岌可危、即使自認為較擅長科目也只是差強人意,每週一固定請假。知道他的背景之後再看看他的上課情形,剛開始以為他覺悟得不夠徹底,太寬容自己,這樣環境之下怎還有墮落的條件?後來才知道他長期焦慮失眠,往往一個人在家,無意識吞嚥任何找得到的食物,體重最高紀錄曾暴增到一百多公斤;無意識地菸一根接著一根,等抽完一整包才驚覺,卻又無法憶起這一長串時間腦中究竟跑過什麼念頭,夜以繼日,除了莫名情緒,只有一片空白。
原來星期一是固定就診時間,K有時去,有時不去,去的時候得排上幾個小時,病患都是一長列外表正常不過的人,等著向醫生揭開心中膿瘡與坑坑疤疤,向醫生乞討二爿傾聽的耳朵、一二句安慰的言詞、片刻安寧的心、幾包可以安枕的丸藥,而他只想一頓安眠。醫生寫的病名是憂鬱症,他覺得怎會是藍色的憂鬱?他是沉陷在煉獄中,瞪眼眥裂也只看到一片死寂的黑。
老師們可以同情K,但是同是病人的外祖父並未因孫兒也患病而停止折磨他,連他看醫生、嚴重時住院都覺得他太花錢。他從高中起就獨居在另一個家,避開和外祖父日日摩擦,但經濟無法獨立之下,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外祖父給他的種種難堪。
今天,K拿著醫生診斷書來學校請長假,順便告知我一聲。面無表情地說回家唸書干擾較少。問他就醫狀況,K說先前吃藥睡得著了,但醒時卻有些昏沉,現在換了藥好多了。K閃爍著眼神說,昨夜大雨,自己在家讀書,轉頭看看落地窗,外頭一片漆黑,只能看到玻璃上反射著屋內的一切,及燈下自己的臉,大雨沿著玻璃潸潸而下,看起來像屋內下著晶亮的雨,像自己臉上流著晶亮的淚。
他又這樣一夜看到天明。
下一篇:和 Sunny 的約定
看了讓人心疼文中那個男孩子
可是如果在真實生活中遇到諸如此類的人
怕也是很頭大吧
我們都懂得要憐憫別人
在思想上或口頭上都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沒有人是天生的壞人
但在實際經驗上卻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當我們想接近他想挽救他的時候
通常是被他傷害
即使不想挽救他只是因緣聚合跟他接觸就可能被他傷害
所謂包容憐憫之類的話說起來很容易
做起來卻很困難
你當老師應該感觸更深吧
我只是生活上無意中碰到一些人事就感觸很深了
要在理念上存有悲憫之心很容易
但要在行動上包容別人或挽救別人非常困難
何況一個人如果不自救別人是很難著力的
所以第一要務是要把自己照顧好
自己照顧好才有能力去包容別人或幫助別人
若是力不能及也有能力抽身自保而不隨之沉淪
你所言深得我心
近來類似遭遇的學生越來越普遍
不過 除了家庭環境造成的不幸之外
學生本身的不積極作為也是ㄧ大問題
他們怨懟自己的遭遇
卻不努力付出
以期改變現況或未來
幾乎可以預見
這種家庭問題,
經濟問題會繼續延伸到他們的下ㄧ代
除了悲憫 其實有更多的無奈 2007-11-15 23:0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