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們稱之為詩的/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
自從有人跟我說,該寫這麼篇評論,算一算時間似乎快一年了。要寫一篇意不僅在讚揚,而且要給出點意見的評論,對我這不知算哪根蔥(年紀又老)的人來說還真是件苦差:林禹瑄可是得過台積電等大小文學獎,差不多是以天才少女的身份出道,且廣受各方面關注支持的哪(雖然就我所聞,她為人比較低調,這樣講也許有點誇張)。
翻開這本詩集的每個人,或讀過林禹瑄詩的每個人,都對她寫作的早慧成熟發出讚嘆(還不只比她老的這樣),已經算是老生常談,我不打算引述相關評論。老實說,我也是。可是再老實說,林禹瑄的詩對我而言,有點缺乏魅力,勉強套個成語說是淡乎寡味。這點我現在恐怕說不太清,因為沒幾個小時後我就要登入國軍online了。總之我們還是來說一下詩,〈我們名之為島的〉,這本詩集的第一首詩,也是命名詩,是林禹瑄十七歲的(得大獎)作品。這首詩的第一段是這樣的:
整個下午只剩我們並肩
坐在這裡,吃同一顆梨
讀同一首十行的詩但沒人開口
你將果皮削成了時間,盤在腳邊很薄
很小心一如你的呼吸
這首詩裡面提到了一首(虛構的)十行詩,不過就像第一段是五行不是十行,這首四十行的詩沒一個段落是十行。我認為林禹瑄是有意如此安排,她不可能沒意識到她提到一首十行詩(如果她沒想到,那就是天意要她得大獎…)。於是這首四十行的詩段落畸零如島嶼散佈:五行、十一行、五行、七行、三行、九行。兩個段落才能組成一首十行詩,或者和十行詩擦身而過,如同這首詩裡苦澀的有愛情味道的人際關係(至於島啊梨啊青春痘離鼻器啊眼淚我就不多談)。這首詩以做工而言實在相當好,即使第二段「我們的筆都太愛遠行,/太愛索居太愛遷徙並且」的句子令人想到夏宇但即使以最嚴苛的標準又有誰不能原諒一個十七歲少女小小模仿的痕跡?何況詩題就藏在夏宇那本《摩擦‧無以名狀》的背面;讀者可以找圖來看一下;在這首整體上夏宇風格並不強烈的詩裡,這種情形也許我該說「致意」的意味為多。
不過這首詩還是有以最嚴苛的標準(依我的眼光)不能認同的部分,像是最後:
我只能看你,看我們在彼此的眼裡只剩
一粒沙的影長,刺痛
我們小心蹲好的淚都無言,而不反光
這種「xxxx,而(不)xx」的句式在現代中文,已經有點像文法公式了(特別在最後);並不是說用這種句式寫百分之百都不好,它常能提供一種情緒收束、凝結的效果,但在這裡我認為不太對,它阻斷了「刺痛」的綿延發展,而島之間反覆波動陣痛的浪才是這首詩該給人的最後印象吧?
再回來說一下島啊梨啊青春痘離鼻器啊眼淚蹲在這裡的花豹房間這些(對不起,看不懂我說什麼的讀者請自己找詩讀一下)。使用了這麼多層次的隱喻,的確是書寫能力的展現,這徵狀依我看是少年作常見的,學習/掌握些書寫技巧難以控制的慾望?以繁複為尚的華麗手法。這也不見得就不好(作為練功過程我認為這是極好的),何況林禹瑄的詩如我前文所提有種枯淡冷處理的特質,更何況她貌似也有點自覺:「而你是否記得,我們總是輕易地/用詩句引喻失據了自己?」這裡的後設意味提醒讀者它只是「太愛遠行」而且還有記得回來(雖然我以為「引喻失據了」安插在詩句中央實在太過僵硬),雖然我有點想說那你又何必這樣寫……這整個有點離題(以離題的部份而言她的處理是不錯的),我的重點於這種少年作的徵候,有時是顯示了一個詩人,其實還沒掌握好他的武器。讀林禹瑄的詩我猜測她在十七歲之前便大量閱讀現代詩。她習得十八般武藝,並已在操練時隱隱有自己的架勢,不過她對攻擊要害的時機及形式還不夠精熟,也還沒掌握好她最稱手的部份[1]。
從林禹瑄反覆使用某些技巧看來,她對這點或者也是有自覺的。以下我舉一些粗淺的例子(無奈也是我看來模仿痕跡較重的例子):
「如果我們曾經種在
膝上的夢境都因迷了路
而拒絕生長;如果那些
在睡前寫下的日期和願望
都已渾沌疊繞得讓我們想起
一個夏季末尾,遲來的颱風……」(拾柒。〈無詩可寫的日子〉)
「由於憂鬱的過剩和
孤獨過於頻繁的碰撞、摩擦
極圈的冰山將在子夜全數準時融化……」(拾捌。〈我們共同索居的城市〉)
「與陽光無關的
緯度無關的季節,
無關的人群,風向……」(拾玖。〈在廣場遇見第一個冬日〉)
「譬如相隔了一個季節或一世紀,
我們毗鄰的疲憊與哀傷……」(拾玖。〈隔壁的房間〉)
諸如此類都多少令我想起陳黎的〈蝴蝶風〉:「『南半球蝴蝶一萬隻翅膀的拍動,造成/北回歸線附近被愛追逐又背棄愛的女子/夏日午夢的颱風……』」以及(主要是近期以前的)羅智成的抒情調調。我不認為這類例子全可以「致意」言之,但在此不做細部的討論。我想轉向下面的問題,是崎雲在這本詩集的序〈霧裡流光〉就「年輕世代」的相似性提出的:「〔同世代創作者的作品〕結構和語法上是很類似的」、「這個世代的主題大多圍繞在『書寫者』的本身,但整體來說卻找不到『個人』;前者指的是取材,後者指的是風格。」
這樣的問題實在非常好,不過他後來忙著寫序沒好好回答。我在這裡簡短的提些意見:風格相似的問題,不如說是「風格不多元」的問題。以三十歲前後這部分來看(這包含崎雲視為「同世代」的曾琮琇(1981)在內)這點會比較清楚:還是有不同風格及題材存在,只是能見度較低,未必受注目,容易看到的詩人及寫作風格、題材就那樣。然後,要注意這不只是「同世代」的問題,而有它「跨世代」的面向:如前面引述的例子顯示,前輩詩人的影響是如何強大,談論風格相似的問題不可能略過他們的陰影,也不可能略過教育體系、出版體系(這兩方面在不同世代的變動並不大)及文學獎等等如何給予學生「現代詩的教養」——他們究竟學什麼學誰?接著,辨識度也可能是讀者的問題(這能部分解釋「新世代面目模糊」的話題為何一直存在),對風格的辨識需要訓練,需要一定程度的熟稔。提出問題的崎雲聲稱「現在所流行的語法結構與前行代詩人在作品形式上已有所區別」,我個人有些懷疑,「包含句子的賦化、主題的選擇、意象剪裁方式等」,區別確實存在——但是跟哪個世代及社群比較?區別真的那麼大嗎?(找到這個座標是不是就有些解決的方向?)而且讀者能夠辨識嗎?
如果林禹瑄、崎雲對「同世代相似」確實感到焦慮,我在這裡提個餿主意。現在的二十歲後段幾乎完整經歷過90年代到21世紀初的「教育改革」(並在教育過程中接受了較多的「戒嚴遺緒」),普遍是到了青春期(後)才進入網路世界的,和教改變動較為平息、且從小學時期就有機會接觸網路的二十歲前段在集體記憶有較大落差,應該能視為不同世代:他們離八年級90後還比較近,我認為應要有新世代的自覺(高中參考書還在把四十歲那輩的放在新世代,真見鬼了)。即使我不認為崎雲的「世代間區別」已是顯而易見、真金不怕火煉的事實,但有這種自覺也許能更看清競爭對手及目標。一個重點是,這能給予讀者一種眼光:90前後這一世代與前世代是有差異的,我們在閱讀時應該去嘗試去分辨出來。於是讀者會比較注目你們(至於前世代就讓我們面目模糊吧)。不過,更重要的是:你們要發大絕招啊!「我們」稱之為詩的,今後要改為「你們」稱之為詩的。或者就是「你」稱之為詩的。
既然覺得大家寫得都一樣,就想想怎麼寫點別的嘛。如果別人(像我)嫌你寫得不好不服氣,就叫他把話說清楚,自己也講清楚駁倒他嘛。就這麼簡單嘛。另外補充一下,關於大絕招,千萬不要寫〈寫給鋼琴〉那種東西(對不起我還是得繞回來)。整體而言,它們相似度太高,音色單調,沒必要硬寫88顆差不多的琴鍵,和鋼琴這個(表面)題材有關的數字或其他梗那麼多,這樣寫實在浪費,練這麼一大套廢招練完了也不會升級。我的老師告訴過我,寫出一首好詩,並不能保證下次能順利再寫好詩或更好的詩。寫詩就是這樣,祝福大家。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