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個朋友打電話來聊天，談到最近看的書＜乞丐囝仔＞，除了書的內容引起他的興趣之外，最重要的是，他要唸給他的奶奶聽，讓她知道，在那個艱苦的年代裡，還有人更不幸、更悲慘，或許能讓老奶奶用不同的角度重新看待自己的人生，而不須一而再地向兒孫訴說過往悲苦的生活歲月。

　　年近90歲的老奶奶，一生活動的範圍就在中部鄉下的小村莊裡，再遠一些頂多就是到鎮上而已。朋友感嘆著，雖然奶奶曾上來台北，可是下了車就進了台北家門，再也沒出門，根本不算是到過台北。

　　不過，這個被我們戲稱為姐妹的大男孩，接著又興奮地說道，他下一個努力的目標是要逗弄老奶奶，讓她說出年輕時的心中戀人。

　　老奶奶小時家中貧苦，所以小小年紀就送給人家當童養媳，一生也就這麼定下了。可是朋友相信，在那個保守的年代裡，即使身不由己，但正青春年少的老奶奶總有少女情懷時，一定有她暗暗戀慕的對象。因此，他想方設法也要讓老奶奶透露那時的心情，然後看老人家臉上浮現嬌羞的笑容。他希望幫老奶奶再喚起那段值得回憶的快樂時光。因為沈浸在快樂的回憶裡，總比叨叨念念著艱辛的過往要好些。

　　看他這麼用心，我很是慚愧。這讓我想起自己的奶奶。我奶奶也近90歲了。

　　老人家上了年紀，可以談話的同年對象越來越少，可是記憶似乎永遠停留在讓她掛記的過去裡，不是一再重複著過往事件，就是嘟嚷著老了、不中用了。唸久了，聽多了，家人也就漸漸不以為意，也怕再聽那些陳年舊事。所以奶奶常常一人默默地窩在椅子裡，或是發呆或是打瞌睡。而那些陳年舊事，都是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別說父執輩無能為力，我們也是無法說什麼的。

　　這一次回家，到二伯父府上探望奶奶，原本在床上休息的她，見有人來馬上起身坐了起來。可是她已認不出站在她面前的我是誰了，以前只要開口喊她，她就認得，再不濟看不清楚，報上名，也會知曉；而這回她卻沒有反應。直到要告別時，問起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我回說得等過年了，她才喃喃唸著：那又要好久了。我沒說什麼，卻稍稍安了心，至少奶奶的神智是清楚的。

　　「活這麼久，只是多受罪而已。」這句她掛在嘴上的話，卻讓我久久無法釋懷。高齡的她，行動不便，只能在家中附近走走逛逛；村裡和她同齡或同輩者早就凋零，再無一個可傾訴逝去歲月點滴的對象。而家人早晚忙著農事，也無閒暇時間陪她。

　　這樣的日子，就像一個靈魂被侷限在一個被禁錮的軀體裡。不只動彈不得，也無奈得慌。所以我能理解奶奶為何會這麼說，可是當時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能說什麼呢？我這個長年在外的人，說什麼都是假的，只是嘴巴上的糖衣而已，所以我選擇沈默，然後靜靜地聽她訴說著抱怨生活的瑣碎話語。

2000.9.16

備註：奶奶已於今年年初走完她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