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4 01:26:40阿娥

【熱的表情】

小闕的新聞主播說未來的一星期都不會下雨,也沒有風。我們就快像掉落在滾燙柏油路面的冰淇淋,融成一灘水。

天氣是真熱,躺在鋁床上,什麼事都不做,汗也能像水龍頭般地流,從洗完澡到下一次洗澡,內褲從來就沒有乾過。不管大寢室或小寢室,彷彿人肉蒸籠,男人與男人散發的體熱,在不透氣的空間,被風扇一攪,循環又循環,熱還是熱。

習慣了冷氣房,我的身體逐漸失去調節氣候的能力。只要披掛上迷彩服、野戰膠鞋,我的汗就開始不聽使喚汨汨流下。小闕在頂上綁了頭巾,把鋼盔跟膠盔分家,減輕重量,我見他兩鬢和頸背的汗水也沒少過。

聯合操作的第一天,我們揹著五七步槍走了二十分鐘的上坡路,這次大家終於有了怨言。為什麼要揹槍?砲班為什麼要揹槍?那些步兵連的六O砲班怎麼都沒揹槍?

天空連一片雲也沒有,我們在失去遮蔽的天空下操砲,每個人都穿戴了一身的陽光。

換了整備手的現員助教對砲操不熟練,我猜想學飛彈的少校教官也是,八一砲排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是學砲,所以一群人在烈日下一起摸索學習如何跳砲操。

多走一步路就多流一滴汗,菜鳥整備手把紅白標竿插在前方不遠處,我眼睛餘光瞥見對面的他搖了搖頭。

教官賦予了方向與射角,瞄準手在時間內未完成瞄準,手忙腳亂,他看了還是搖頭,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取代瞄準手的位置。稍稍移動砲架,調整方向機及高低機,十數秒功夫便已完成,報好。

他就站在我的正前方,觸指可及的位置,像個偉岸的巨人,擋住了直射我的陽光。我卻更熱了,汗水從額頭流下,不意流入眼裡,和著淚水滴落旱地,我伸手拭汗,偷偷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學好八一砲!」

下課了,所有人衝向樹蔭。我蹲看瞄準具的方向射角及氣泡,他沒走開。豁出去了,我抬頭問他:「這要怎麼瞄準?」

「你不是學八一砲的?」

「嗯。」

他看了我一眼,停頓一下,說:「教官剛剛下的方向6380,往左調20密位,向右偏差,通常只要移砲架向左,再調整方向機即可。方向010就是向右調10密位,砲架向右移。」

「如果是5300呢?」

「沒有下那麼大角度的,通常在正負50密位之間。」

「多久算及格?」

「15秒,以前當兵的時候老兵不到10秒就完成了。」

「你以前在哪個單位?」

「333師。」

「喔,天下第一師。」

這是我們最長的一次對話,應該可以發展成一次成功的自我推介,我以為以後多的是機會。

但是他沒有再給我機會了。

大部分的時候,我只能遠遠望著他,他的背影,轉身時英挺的鼻樑,和深邃的眼眸。

阿銘說:「你還沒找到你真正要的是什麼,因為我修行,所以我看得出來,你走過的路我也曾走過。」

隔著蚊帳我和阿銘細聲交談,周一症候群竟也緊緊跟隨至部隊,伴著我無法入睡。小闕的毛手毛腳上冒著斗大的汗珠,頻頻起身獃坐。擦了防蚊液的手腳發著熱,我的意識愈發清明。

「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卻無法控制不被旁道引誘,即使知道是錯,仍舊要陷下去。」

「所以你要讓自己提昇,如果無法讓自己提昇,就會一直墮入相同的輪迴中,因為你的磁場只會吸引相同磁場的人,或被吸引,永遠無法跳脫。」

要讓自己提昇,要讓自己提昇……否則會墮入輪迴,墮入輪迴……整晚,阿銘的話像夢靨一樣纏繞在腦海裡,我翻覆、輾轉,夢見自己困在水草蔓生的沼澤中,呼救無援,甫一驚醒,發現自己滿身是汗坐在刺癢的軍毯上。

頓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他也醒了嗎?

【一堆臭男人圍坐聽卡農】

天色微亮,許多人已經開始起身動作了。如果他醒了,第一個動作一定是卸蚊帳,轉身摺蚊帳、棉被,拉角拉線,然後脫下短褲換上迷彩褲,坐在床沿低頭穿鞋打綁腿。

當我在餐盤中尋找任何一片完整的菜葉可供下嚥卻徒勞無功下餐廳的時候,他正襟危坐安適地享用眼前的飯菜,我明知自己不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吃不得苦,卻仍要在他面前自承暴殄天物,不知惜福。

我的視線已經離不開他了,就連經過安官桌前,也要在生活公約上百餘人的簽名中強認出三個字才得饜足。

倒數第四天,我還是沒有看見他洗澡,這樣也好,我已經大半年沒有進健身房了,胸肌垮了,屁股鬆了,三角肌撐不起來,小腹也呼之欲出了。全身上下只剩在翡翠灣、澎湖曬回來,阿俠說看起來髒髒的黑陽光。

輔仔說晚上看《我的野蠻女友》,電視DVD都在集合場上架好了。韓流風吹得正強,連部隊都著了道,我納悶這韓片會好看到那兒去?

可是我錯了。男主角捧著一束鮮花出現在女主角的學校,這樣俗濫的劇情,卻在帕卡貝爾的《卡農》鋼琴聲中,讓我眼淚幾乎失控在集合場上。兩人奔赴月台、火車,錯身而過的遺憾,竟是那麼熟悉,熟悉地使我有股衝動回頭尋他,看看他的眼裡,是否有著跟我一樣的期待?

給我三杯酒,今晚我想倒臥在湖口漫天的星空下,沉沉睡去。

【如果你遇見一個叫林明X的人】

大家在寢室裡待不住,就在集合場的樹蔭下圍成幾個圈圈納涼,如果我能大方一點,加入他們,世界或許會從此不同。

但我還是乖乖走向砲四班的陣容,阿銘會拉著我說:「跟我一起練習腹式呼吸。」在呼吸吐納之間,他說:「腹式呼吸可以排出你體內的濁氣,調節你體內的氣,熱天不易流汗,不會因為天氣而燥熱難耐。」說著說著,竟兀自緩緩睡去。

集合場外的天空,是一片工業廠房,我沒有加入聊天瞌牙的興趣,只有望向遠方。阿銘的道與我的道相同嗎?我可以從他身上得到我想得到的道嗎?

集合哨音響起,我叫醒阿銘,今天就要實彈射擊了,這些日子來的訓練就要畢其功於此役,我摸了二年的八一砲,直到六年後的今天才有機會實彈射擊。

部隊帶上中興台,八一砲與六O砲已經一列排開,頗具陣仗。所有人員都已就位,他在第一梯次上陣,我見他不急不徐,從容而沉穩。

「方向…射角…準備好,報。」射擊指揮所下達射擊指令,他迅速熟練完成方向射角,簡潔報好,

「全排、么發……預備……放。」四門八一砲砲彈齊發,沒有預期的擊發聲響,砲彈射程不遠,但是射向天際,目光還是追不上射擊速度,只聽見啵啵數聲鐵頭彈落地的聲音。

我能像他一樣當個稱職的瞄準手嗎?我問我自己。等會兒就該我上場了,那無端的緊張又撲襲而來。

我蹲踞,以起跑之姿,右手扶著砲架,左手緊壓架腿。前方以紅線框圍的標靶,是他給我的目標。砲彈轟地一聲飛出砲口,竄上天空,我目光追上砲彈飛行,卻希望飛行沒有盡頭,一旦落地,我們的日子即將結束。

即便飛到了盡頭,我祈求砲彈重重撞擊地面,釋放所有積聚的能量,在這片土地深深留下痕跡。

如果人生的路上一路有人相互照看,再苦的日子我也甘之如飴,如同這樣暑熱的夏日,我也會歡喜地流著汗,望之一眼,求一個微笑,我心足矣。

收操回營,裝備開始陸續收繳,鋼盔S腰帶迷彩裝,效率迅速地令人咋舌,也許是因為隔天就要解召,大家格外配合。公佈欄上的課表已經沒有安排任何課程,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所適從,四處晃盪。時間的暇餘讓人胡想,我厭惡這樣的空虛與掙扎,彷彿整個空間只剩我倆對峙,我卻無法趨前打躬作揖,拍著他的肩說:「很高興認識你。」

只剩一次機會了。

我是肉慾崇拜的族類,慾望與幻想同熾。尾隨他衝進澡堂,為掩飾心中的慌亂,我若無其事褪下衣衫,舀起一盆水,當頭淋下,在水滴淋漓間,我見到了!堅如雕像般的胴體,壁壘分明的胸腹線條,那是上帝一斧一鑿刻出來的傑作啊!

霎時,心旌狠狠顫了一下,我想起張恨水論武松的一段話:「天下有此等人,不僅在家能為孝子,在國能為良民,使讀書必為真儒,使學佛必為高僧,使作官必為純吏……」

他是我的武松,我的神。

我自慚形穢低下頭,沒敢再多看他,望向地下四處漫流的泡沫污水。

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我在鋁床上起起坐坐難以入睡,無法分辨究竟是因為失眠還是因為他。夜闇中我隱約見他站在床鋪前,手中拿著一把扇子,幫弟兄搧風去暑,碎語輕聲聊著,我心裡油然升起一股嫉妒,多麼希望與他的弟兄易地而處,貪享著他的照拂。

那夜是如何睡去,已不復記憶。醒來之時就是要說再見的時候了。

扯下軍毯,拉開被套,二百多件軍毯在塵顢飛舞中分工摺疊,就等這二百多件軍毯綑綁好,就可以換下身上這套迷彩裝了。摺疊好的軍毯堆在一旁,幾乎所有的人都袖手了。我還在遲疑要不要放下身段幫忙,他已經埋頭上工,十件一組,用棉繩井字綑綁。

他是我的武松,肯定是的。

在悶不透風的空間裡付出勞力,很快地,汗水溼透了他的草綠內衣,身上滲出晶亮汗珠。一旁口遮毛巾的弟兄指著他說:「別看人家這麼認真,他可是1702梯的,退伍六年多了。」我聞言一怔,才加入幫忙的行列。

原來,我的一切行為,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而這個目的,就是吸引他人注意,得到虛榮的肯定,這樣一個荒謬可笑的理由。

終於,所有裝備歸位,眾人換上了輕裝便服。臨走前,旅長在離營教育千叮萬囑要小心安全,我自顧低頭摘除褲管上刺人的咬人貓。

部隊解召,連長唱名發放解召令,「XXX」、「有」、「XXX」、「有」…..大夥兒歡喜接過。

「林明X」、「有!」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了。

我與阿銘相約搭小蔡的便車,他倆一路絮絮叨叨聊著。我在兩人身後,目視著他孤行在步行的隊伍中,漸行漸遠,漸行漸遠,消失在人群。

如果,你遇見一個叫林明X的人,剛好,他也在今年八月到過湖口教召,請你為我帶個訊息,我可不可以認識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剛好他也是,那麼,請你一定要讓他知道,無論如何,有個人,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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