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 . 溫柔 . 黃碧雲
如果我們的人生一無所獲,那是因為我們以為的愛將我們虛耗殆盡。
在夜盡之前曾有圓舞,密語,低眉,淺笑,靜默。秋涼直至地盡將我們風乾,人潮卷沒誰,也不曾埋葬誰,無所謂殺,然而我們隔土靜聽,猶記得細弱之身有所承諾有所欠缺。
一手創造自己的命運,又用生命去對抗這自己一手創造的命運——自然也是,意志的悲劇。
我不介意被離棄,本來吧不是你離棄人便是人離棄你,不是那麼複雜的一回事。
憤怒,蜷伏的姿勢,我何其熟悉。
我只想很微小的,縱使也是微微放任的,但我又不會騷擾任何人的生活著,沒有人要逼害我,也沒有人要孤立我,我不那麼重要,但就這樣莫名其妙無法以我願意的生活方式生存下來。
要麼離開,要麼改變我自己。
就這樣,生活那麼大,可以擠掉任何言語,任何任何偉大而虛假的事物。
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
命運的意思是,是處境選擇你而不是其他。
我對生命要求很簡樸。
從此我掩目,罷了,我自此便盲掉,從今不得見光。
事事都是身外物。
最後我看到了我要的手。
明亮,黑暗。
找到了一個並不是說再見的手勢,也無關愛,或燈光的遙遠。
垂落至腳前的所有重量,那麼輕,這樣我必然可以,在一個忘記時間的目光所及的無窗的位置。
無身升起。
在疲乏之中,慢慢沉沒。
不要跟我談話,請不要,理解我,不要靠近。
當你問我有關眞實,我想我理解的眞實和你理解的總有一段很大的距離。
當你的眞實是情情愛愛,離婚結婚,小販與行政人員的相遇,股價上落,樓市是否跌到底;
我的眞實是殺人犯,精神病人,同性戀者,有時我便覺得你和我永遠無法理解。
我的眞實對你來說恐怖至無可名狀,但我卻在他們其中生活。
譬如我一遍又一遍的翻看連環謀殺案的照片,驗屍官在放幻燈片,小電筒指着屍體傷口,
說:這是利斧造成的創傷,不過不是致命傷;而精神病人一遍又一遍的對我說:
你就好喇,我就唔好,小劉跟我拿了一點錢給她,哄她:我們再來看你。
她姊姊吃鴉片自殺,後來她便患了失語症,來來去去都說幾句話;
她們相愛時互相傷害與折磨,自殺,對我來說,亦是生活的一部分。
為什麼在報上你讀到這樣的新聞報道時你會微笑,以一種娛樂而無關的心情來閱讀,甚至邊喝咖啡邊打手提電話,
而當到讀到我這樣的故事時卻感到極度恐懼與不安呢。
我所理解這眞實不見得比你辦公室或客廳或書房或電視熒幕所理解的眞實更不眞實,
你必須明白,日光之下,這些事情同時發生,當你在刷牙的時候,墨西哥正進行一個謀殺總統的大陰謀,
樓上的小伙子正將他女友的門牙打落,有人在生育,或競選拉票,互相對罵。
生活充滿了各種表面上看來非理性的衝突,而我們為了安全的緣故,很願意認為這些事情是異常的,變態的,
不過是三流小說作者賣弄血腥的隨意機會;所以當我的故事令你不安時,我還是吃驚了,
因為我想我不過重組生活的素材,然而這種生活還是嚇驚了你,
讓我回想起,我當初如何被槍聲與坦克與血與屍體驚嚇,現在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
而我認為克服恐懼的唯一方法便是面對它。
多年後還是恐懼,但我竟冒著槍戰去城裏拿訂好的皮大衣,皮店老闆閃閃缩缩的來開門,
我想恐懼裏夾著「要靚唔要命」的滑稽,連自己也神經兮兮的笑起來,
恐懼與暴力也就成了我的眞實,便讓我想到溫柔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