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1 01:24:36自渡
花開花落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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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與哀愁之交織—中唐女詩人薜濤2009-11-30 Mon 20:51 文:碩 薜濤是唐代最具才情的女詩人,她一生充滿傳奇,其父本為官僚,後來父親死了,家道中落,隨後更落入妓籍,備受當時的西川節度使韋皋賞識。當時的妓籍僅指樂妓,「賣藝不賣身」,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一位高級交際花。由於韋皋的關係,薜濤得以擠身蜀地的名流圈子,更憑超卓的才華獲得元稹、白居易等多位詩人的重視。傳說她與詩人們留下不少風流韻事,現在考據起來,多屬杜撰臆測。她終身未嫁,愛情生活像個謎,給後世遺下重重迷霧。若要解開這個謎,我們便只能從她遺下的詩歌尋找蛛絲馬跡。 凋落的悵惘──落花 薜濤的詩主要分為愛情、咏物和酬答三類,而以愛情題材最受矚目。她的詩往往結合豐富的喻象,透析感情生活的起與伏,其中《春望詞》最具代表性: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老杜的《春望》充滿壯志未酬的男兒氣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薜濤的詩則借花起興,訴盡相思之若,花開花落,卻未能與戀人同賞同悲。落花僅在剎那之間,它的凋零教人無限惋惜。後世的落花詩不可勝數,如李商隱《落花》「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李煜詞《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曹雪芹《紅樓夢》的〈葬花〉,這些詩均善於捕捉落花這個意象--美麗的事物總是短暫的,像流水,像落花,總會隨時間消逝。 《春望詞》比一般落花詩的擅場之處在於,女詩人既指出落花是稍縱即逝,但同時將「花開」和「花落」並舉。不錯,看到花落,薜濤的心情自然沉重,但當花開燦爛時,人該開懷了吧。可是,花開的時候,只能獨自賞玩──「不同賞」,何樂之有?「花開」的美麗更反諷出詩人的孤獨,「花落」卻再將這種孤獨迫向絕望──「佳期猶渺渺」。「風花日將老」,一可指落花,亦可指衰老的容貎,語意雙關,互為映襯。 後世的落花詩指涉的時間僅是短暫的,但《春望詞》的相思有多久?答案在「花開花落時」,大自然既無時沒有花落,亦無時沒有花開,所以薜濤的相思是沒有窮時的,與大自然的規律一般,循環不息,永無止境,花落與花開並舉,相較其它落花詩,她的相思更是一往而深,深不見底。她雖語與草同心,刻意貶損妾身地位,但「花滿枝」、「相思」、「春風」的反覆運用,已然泄露詩人的豐富情感,只有以落花象徵愛情,才能匹配薜濤對美麗的愛的熱切追求。 感性的顏料──紅 薜濤善作箋,傳說她喜歡到成都的浣花溪,將材料染成紅色,制成小箋,散發淡淡幽香,在箋上題詩記事,後世稱「薜濤箋」。薜濤愛美,而且感性多變,對愛情充滿憧憬。仔細察看,便能發現薜濤詩偏好「紅色」,在她傳世的七十多首詩中,有十一首提及「紅」字,五首提及「朱」字,一首提及「赤」字,一首提及「丹」字,約四份之一的詩運用了紅色。大量的紅色字眼並非偶然,而是反映詩人熱情感性的性格,下略舉數例: 「總向紅箋寫自隨」 「雪耳紅毛淺碧蹄」 「紅箋紙上撒花琼」 「不得紅絲毯上眠」 「紫陽宮裡賜紅綃」 「滿溪紅袂棹歌初」 「競將紅纈染輕沙」 「綠沼紅泥物象幽」 「淺深紅膩壓繁枝」 「雲幕初垂紅燭新」 「淚濕紅箋怨別離」 中國古典詩學較少討論顏色的作用,六朝的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卻沒有忽略顏色的重要性,提及「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物色相召,人誰獲安?」「凡攡表五色,貴在時見。」指出顏色與創作之密切關係,卻未分析作者的擇色取向。筆者僅聯想到十八世紀德國大詩人歌德曾著《顏色學》一書,強調顏色對心理的影響,他亦提及紅色的特性:「紅色予人嚴肅、尊嚴,同時亦予人吸引力和優雅的印象。」(註1),紅色大抵就是一種感性的顏色,薜濤以一句「總向紅箋寫自隨」表白心跡,總愛以紅箋直抒腔臆,倘歌德在十八世紀便留意到薜濤的詩,兩位對顏色俱十分敏感的靈魂,難道不會對對方產生欣羡之情? 時不與我的無奈—「不」 薜濤的愛情生活不如意,一生堪坷,終身未嫁,她的人生有百般無奈,想抓緊時,幸福卻像一縷風,無端逝去。薜濤的七十餘首詩(其中絕大部份為短小的絕句)中便有三十多個「不」字,數目驚人(下文的「不」僅指否定、負面之義,若一些配詞,如「不讓」、「不論」則不在計算之列,若加上「不讓」一類詞,薜濤詩則有四十餘個不字),單選《春望詞》便有四個不字,另一著名詩組《十離詩》,一組十首,每首四句,末句均以「不得」作結,蕩氣迴腸,卻罷不能,讀來有無限的感染力: 《十離詩‧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十離詩‧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裏擎。 《十離詩‧馬離廄》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十離詩‧鸚鵡離籠》 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喚人。 《十離詩‧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汙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十離詩‧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十離詩‧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遊。 《十離詩‧鷹離鞲》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雲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十離詩‧竹離亭》 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十離詩‧鏡離台》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裴回。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 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名物,或毛香足淨,或雪耳紅毛,或常搖朱尾,或皎潔圓明,容姿絢麗,楚楚動人。主人最初對它們鍾愛有加,可一旦發現它們的闕失或暇疵,便狠狠拋棄了它們。薜濤頗有自況之意,自己像世上最美麗的東西,最終卻慘遭冷遇。她十多歲當上樂妓,周旋於社會名流之間,那些多情郎子,往往視人與人的交往為逢場作戲,在這種環境成長的女子,定會對每事每物都有一種焦慮的不安全感。世界對她而言,是一個充滿缺陷與失落的場所,她一再追逐完美的愛情,然而,殘酷的現實,早就堵成一道牆,隔硋幸福的來臨。她明知失敗,卻偏要追尋,她的詩像繃緊的弦,由憧憬與失落為兩股力量拉緊,構成一股強大的張力,而留下一句「不得」後,便折斷了。 現實永遠是「說不」的現實,於是,薜濤的詩往往先描寫美麗的意境──象徵幸福、圓滿、希望,然後以「不」字一轉,去否定剛才的幻境,重新跌入一個孤寂、失落、殘酷的現實。「花開」是美麗的,但「不同賞」;「同心人」是吸引的,但卻「不結」,只能「空結同心草」;「巴歌不復舊陽春」(《酬文使君》)、「不見公車心獨愁」(《江亭餞別》)、「人世不思靈卉異」(《海棠溪》)、「不得玄暉同指點,天涯蒼翠漫青青」(《斛石山曉望寄呂侍禦》)、「老人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寄舊詩與元微之》)。「不」,就是對希望的否定。「不」字從入聲(第十八部 五物),音調短促而拗響,「得」字亦從入聲(第十七部 十三職),同樣急促拗響,「不」字的音調已予人斬釘截鐵之感,像殘酷的現實狠狠發出一道命令;而「不得」(以粵音讀為佳)連讀,更使人聯想到在嚴厲的現實前,詩人像囚鳥,突破不了宿命。 結語: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由於薜濤只是一位妓女,在古代社會的地位卑微,所以正史新舊唐書均沒有為她立傳,但她的詩寫得凄婉動人,薜濤箋又聞名遐邇,民間便穿鑿附會了不少愛情故事,當中與元稹一段風流韻事更傳為佳話。今天這些韻事已經無從稽考了,然而,她的詩歌告訴我們,她肯定是一位敢愛敢恨的女子,憧憬愛情,追求幸福,那怕被殘酷的現實苦苦相纏,她也要一往而深,她的詩就是這種希望與幻滅、美麗與失落、愛情與現實交織而成的最佳見證,鑴刻著一位傳奇女子對美與愛情的永恒執著。最後僅以清代史學家兼詩人的詩《西湖雜詩》作結:「一抔總為斷腸留,芳草年年碧似油。蘇小墳連岳王墓,兒女英雄各千秋。」一位追逐愛情的傳奇女子,未必能在俗世中奪取功名和享有摯愛,但在繆思女神的藝術世界裡,肯定會佔一份永恒的席位,嬴得全人類的垂愛。 有關薜濤詩,可參閱: http://www.xysa.com/quantangshi/t-803.htm 註1: "Die Wirkung dieser Farbe ist so einzig wie ihre Natur. Sie gibt einen Eindruck sowohl von Ernst und Würde als von Huld und Anmut. Jenes leistet sie in ihrem dunklen verdichteten, dieses in ihrem hellen verdünnten Zustande. Und so kann sich die Würde des Alters und die Liebenswürdigkeit der Jugend in eine Farbe kleiden." (Zur Farbenlehre, Goethe) 作者電郵:gauchi2001@hotm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