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25 08:58:10自渡

蘇偉貞:《陪他一段》


陪他一段
  費敏是我的朋友,人長得不怎麼樣,但是她笑的時候讓人不能拒絕。
  一直到我們大學畢業她都是一個人,不是沒有人追她,而是她都放在心里,無動於衷。
  畢業后她進入一家報社,接触的人越多,越顯出她的孤獨,后來,她談戀愛了,跟一個學雕塑的人,從冬天談到秋天,那年冬天之后,我有三個月沒見到她。
  春天來的時候,她打電話來︰“陪我看電影好嗎?”我知道她愛看電影,她常說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過去,卻不干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個人瘦了一圈,我問她那里去了,她什麼也沒說,仍然昂著頭,卻不再把笑盛在眼里,失掉了她以前的靈活。那天,她堅持看“午后曳航”,戲里有場男女主角做愛的鏡頭,我記得很清楚,不僅因為那場戲拍得很美,還因為費敏說了一句不像她說的話──她至少可以給他什麼。
  一個月后,她走了,死於自殺。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樣一個鮮明的人,會突然消失,她父母親老年喪女,更是幾乎無法自持。昨天,我強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東西,那些書、報導和日記,讓我想起她在學校的樣子;費敏寫得一手洒脫不羈的字,給人印象很深,卻是我見過最純厚的人。我把日記都帶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麼處置,依她個性,走前應該把能留下的痕跡都抹去,她卻沒有,我想弄懂。
  費敏沒有說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為人知的日記里。
  她在採訪一個“現代雕塑展”上碰到他的──一個並不很顯眼卻很干凈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了費敏的真實。費敏完全不當這是一件嚴重事,因為他過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時間無多,少到讓他走前恰好可以帶點回憶又不傷人。
  但是,有一天他說︰“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貼在懷里,嘆著氣說︰“別以為我跟你玩假的。”口氣里、心里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費敏經常說──一個人活著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環境里,才會順心。這是一件大事,他為她做了如此決定,她想應該報答他更多,就把幾個常來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絕了,她寫著──我也許是;也許不是跟他談戀愛,但是,這也該用心,交一個朋友是要花一輩子時間的。
  費敏在下決心前,去了一趟蘭嶼,單獨去了五天,白天,她走遍島上每個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她躺在床上,聽浪濤單調而重復的聲音,她說──“怨憎會苦,愛別離苦”,這麼簡單而明凈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麼,罷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經的說──戀愛對一個現代人沒有作用,而且太簡單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為費敏根本不是談戀愛的料,她從來不知道“要”。
  他倒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蹤,兩人的心境竟然如此不同,也無所謂了,她找他出來,告訴他──我陪你玩一段。
  我陪你玩一段?!
  從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費敏不愧是我們同學中文筆最好的,她把他描繪得很逼真,其實她明白他終究是要離開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一個想要又不想要,是一個深沉又清明,像個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費敏最喜歡他的就是他的兩面性格,和他給她的悲劇使命,讓她過足了扮演施予者這個角色的癮。費敏一句怨言也沒有。
  他是一個需要很多愛的人,有一天,他對費敏說了他以前的戀愛,那個使他一夜之間長大的失戀,那個教會他懂得兩性之間愛欲的熱情;費敏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他的──他最痛苦的時候。他說──也許我談戀愛的心境已經過去了,也許從來沒有來過,但是我現在心太虛,想抓個東西填滿。費敏不顧一切的就試上了自己的運氣──他對她沒有對以前女友的十分之一好,但是,費敏是個容易感動的人。
  開始時,他陪費敏做很多事,徹夜台北的許多長巷都走遍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寫──他是一個驚嘆號,看著你的時候都是真的。有次,他們從新店划船上岸時已經十一點了,兩個人沒說什麼,開始向台北走去,一路上他講了些話,一些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費敏見他眼睛直視前方,一臉的恬靜又那麼熾熱,就分外疼惜他起來。她一直給他。
  他們后來好得很快,還有一個原因──他是第一個吻費敏的男孩。
  她很動心。在這之前,她也懷疑過自己的愛,那天,他們去世紀飯店的群星樓,黃昏慢慢簇擁過來,費敏最怕黃昏,一臉的無依,滿天星星昇上來,他吻了她。
  有人說過──愛情使一個人失去獨立。她開始替他操心。
  他有一個在藝術界很得名望的父親,家里的環境相當復雜;他很愛父親,用一種近乎崇拜的心理,所以,把自己幾乎疏忽掉了,忘記的那部分,由費敏幫他記得,包括他們交往的每一刻和他失去的快樂。她常想,他把我放在那里?也許忘了。
  他是一個不太愛惜自己的人,尤其喜歡徹夜不眠;她不是愛管人的人,卻也管過他幾次,眼見沒效,就常常三更半夜起床,走到外面打電話,他低沉的嗓音在電話里,在深夜里讓她心疼,他說︰我坐在這里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費敏就到他那兒,用力握著他的手,害怕他在孤寂時死掉。因為他的生活復雜,她開始把世故、現實的一面收起來,用比較純真、歡笑的一面待他。那到底是他可以感受的層次。
  費敏是一個很精致的人,常把生活過得新鮮而生動;我記得以前在學校過冬時,她能很晚了還叫我出去,扔給我一盒冰淇淋,就坐在馬路上吹著冷風,邊發抖,邊把冰淇淋吃完,她說──冷暖在心頭。有時候,她會拎瓶米酒,帶包花生,狠命的拍門說──快!快!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生活對她而言處處是轉機。她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卻很能笑,再嚴重的事給她一笑,便也不了了之,但是她和他的愛情,似乎並不如此。
  剛開始的時候,費敏是快樂的,一切都很美好。
  春天來了,他們計划到外面走走,總是沒有假期,索性星期五晚上出發,搭清晨四點半到蘇澳的火車。他們先逛遍了中山北路的每條小巷,費敏把笑徹底的撒在台北的街道上,然后坐在車廂里等車開。春天的夜里有些涼意,他把她圈得緊緊的,她體會出他這種在沉默中表達情感的方式。東北部的海岸線很壯觀,從深夜坐到黎明,就像一場幻燈片,無數張不曾剪裁過的形象交織而過,費敏知道一夜沒闔眼的樣子很丑,但是他親親她額頭說──你真漂亮。她確信他是愛她的。
  南方澳很靜,費敏不再多笑,只默默的和他躺在太平洋的岸邊晒太陽,愛情是那麼沒有顏色、透明而純凈,她心里滿滿的、足足的。他給了她很多第一次,她一次次的把它連起來,好的、坏的。費敏就是太純厚;不知道反擊,好的或坏的。
  回程時,金馬號在北宜公路上拐彎抹角,他問她︰“我還小,你想過什麼時候結婚嗎?”她明明被擊倒了,卻仍然不願意反擊,是的,他還年輕,比她還小,他拿她的弱點輕易的擊倒了她,車子在轉彎時,她差點把心都吐出來。車子又快到了世俗、熱鬧的台北時,她笑笑︰“交朋友大概不是為了要結婚吧?”樣子真像李亞仙得知鄭元和高中金榜時,說道︰“我心願已了,銀箏,將官衣誥命交與公子,我們回轉長安去吧,了我心願與塵緣。”那般剔透。
  晶瑩剔透的到底只是費敏,他給了她太多第一次,抵不上他說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愛。”時的震撼,是的,她不忍心不給。
  回到台北,她要他搭車先走,她才從火車站走路回家。第一次,她笑不出來,也不能用笑詮釋一切了。
  第二天,他就打電話來叫她出去,她沒出門,她不能聽他的聲音,費敏疼他疼到連他錯了也不肯讓他知道,以免他難過的地步。他倒找上她家,看到費敏仍然一張笑臉,就講了很多話,很多給她安全感和允諾的話。費敏在日記里寫著──都沒有用了,他雖然不是很好,卻是我握不住的。費敏的明凈是許多人學不來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樣把事情的各層面看得透澈,卻不放在心上,而她的善解人意,便是多活她二十歲的人,也不容易做到。
  以后,她還是笑,卻只在他眼前,笑容從來沒有改變過,兩個人坐著講話,她常常不知不覺地精神恍惚起來,他說︰唉!想什麼?她看著他,愈發是恍如隔世。她什麼也不要想。
  她常常問他──怎麼跟李眷佟分手的?他從來不說,就是說了,也聽出多半是假的。他總說──她太漂亮,或者她太不同於一般人,我跟不上。即使是假的,費敏也都記在心里,她希望有天開獎時,對對自己手上的運氣。跟他談戀愛后,她把一切生活上不含有他的事物都摒棄一邊,看他每天汲汲於名利,為人情世故而忙,她就把一切屬於世俗的東西也摒棄。跟他在一起,家里的事不提,自己的工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們之間的濃厚是建立在費敏的單薄上,費敏的天地既只有他,所以他的天地愈擴大,她便愈單薄,完全不成比例。日子過得很快,他們又去了一趟溪頭,也是夜半。他對她呵護備至,白天,他們在台中恣意縱情,痛快的玩了一頓,像放開韁繩的馬匹。
  溪頭的黃昏清新而幽靜,罩了一層朦朧的面紗。他們選了很久,選了一間靠近樹林的蜜月小屋,然后去走溪頭的黃昏,黃昏的光散在林中,散在他們每一寸細胞里;他幫她拍了很多神韻極好的黑白照片,她仰著頭一副旁若無人、唯我獨尊的神氣。費敏的確不美,然而她真是讓人無法拒絕。我們一位會看相的老師曾經說過,費敏長得太靈透,不是福氣。但是,她笑的時候,真讓人覺得幸福不過如此,唾手可得。
  夜晚來臨,他們進了小屋,她先洗了澡,簡直不知道他洗完時,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她看了看書,又走到外面吸足了新鮮空氣,她真不知道怎麼跟他單獨相處。
  他洗完澡出來時,她故意睡著了,他熄了燈,坐在對面的沙發里抽煙,就那樣要守護她一輩子似的。在山中,空氣寧靜得出奇,他們兩個呼吸聲此起彼落特別大聲,她直起身說──我睡不著。他沒扭亮燈,兩個人便在黑暗里對視著。夜像是輕柔的撢子,把他們心靈上的灰,拭得干干凈凈,留下一眼可見的真心。
  她叫他到床上躺著,起初覺得他冷得不合情理,貼著他時,也就完全不是了。他抱著她,她抱著他,她要這一刻永遠留住的代價,是把自己給了他。
  現在輕松多了,想想再也沒有什麼給他了。而第一次,她那麼希望死掉算了,愛情太奢侈,她付之不盡,而且越用越陳舊,她感覺到愛情的負擔了。
  回去以后,她整天不知道要做什麼,腦子里唯一持續不斷的念頭,就是──不要去想他。夜里沒辦法睡,就坐在桌前看他送的蜡燭,什麼也不想的坐到天亮。她不能見他,想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全心全意要占有他方會罷手,就更害怕,她的清明呢?她一次次不去找他,但是下一次呢?有人碰到她說︰“費敏,你去哪里啦?他到處找你。”她像被人抓到把柄,抽了一記耳光,但她依舊是一張笑臉。他曾經要求她留長發,她頭發長得慢,忍不住就要整理,這次,倒是留長了些。她回到家里,又是深夜,用心不去想那句詩──揀盡寒枝不肯栖。拿起電話,她一個號碼慢慢的撥──七—○—二—八—九—七—四—。四字落回原處時,她面無表情,那頭—喂—,她說—嗨—,兩個人沒有聲音,終於她說──我頭發留長了些。他仍然寂寞的想用力抱住她。他情緒不容易激動,這次卻只叫了──費敏,便說不下去。如果能保持清醒多好,就像坐在車里,能不因為車行單調而昏昏欲睡,隨時保持清醒,那該有多好?她太了解他了,她不是他車程中最醒目的風景。費敏不是一個精打細算的人,對於感情更是沒有把握。放下電話,她到了他的事務所,在六樓,外面的車聲一輛輛划過去,夜很沉重。他看著她,她看著他,情感道義沒有特別的記號,她不顧一切的重新拾起,再行進去。有些人玩弄情感於股掌,有些人局局皆敗,她就是屬於后者。
  有天,她見到李眷佟,果然漂亮,而且厲害。李很大方的從他們身邊走過,拿眼睛瞅著他──沒有愛、沒有恨,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他原本牽著她的手,不知不覺收了回去。費敏沉住氣走到天橋上時,指指馬路,叫他搭車回去,轉過頭不管他怎麼決定,就走了。人很多,都是不相干;聲音很多,不知道都說些什麼。費敏一開始便太不以為意,現在覺得夠了。車子老不來,她一顆顆淚珠掛在頰上,不敢用手去抹,當然不是怕碰著舊創,那早就破了。車子來了,她沒上,根本動不了,慢慢人都散光了。她轉過身去,他就站在她后面,幾千年上演過的故事,一直還在演,她從來沒有演好,連台步都不會走,又談什麼台辭、表情呢?真正的原因,是這本劇本太老套,而對手是個沒有情緒的人,他牽著她,想說什麼,也沒說,把她帶到事務所,只是緊緊的抱著她,親她,告訴她──我不愛李。
  費敏倒寧願他是愛李眷佟的,他的感情呢?
  她覺得自己真像他的情婦,把一切都看破了,義無反顧的跟著他。
  后來費敏隨記者團到金門採訪,那時候美匪剛建交,全國人心沸騰。她人才離開台北,便每天給他寫信,在船上暈得要死,浪打在船板上,幾千萬個水珠開了又謝。她趴在吊床上,一面吐、一面寫──人魚公主的夢為什麼會是個幻滅,我現在知道了。到了金門,看到料羅灣,生命在這里顯得悲壯有力,她把台灣的事忘得干干凈凈,她喜歡這里。
  就在那一個月,她把事情看透了──這一生一世對我而言永遠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會更坏。她寫著。每天,他們在各地參觀、採訪,日程安排的很緊湊,像在跟炮彈比速度。她累得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卻是獨立的。離愛情遠些,人也生動多了,不再是粘粘的、模模糊糊的,那里必須用最直覺、最原始的態度活著,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崗岩,是海,是樹,是自己。
  住在縣委會的招待所樓上,每天,吃完晚飯,炮擊前,有一段休閑時間,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群,出去的時候是黃昏,回來時黑暗已經來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樓的陽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看著這些人從她眼瞼里出現、消失。團里有位男同事對她特別好,常陪著她,她放在心里。碰過太多人對她好,現在,卻寧願生活一片空,她把一切都存起來,滿滿的,不能動,否則就要一潟千里。
  她寫信時,不忘記告訴他──她想他。
  她買了一磅毛線,用一種異鄉客無依無靠的心情,一針一針打起毛衣來,灰色的,毛絨的,打到最后就常常發呆。寫出去的信都沒回音,她還是會把臉偎著毛衣,淚水一顆顆淌下來。那男同事看不慣,拖著她,到處去看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帶她去馬山播音站看對面的故國山色,帶她去和住在碉堡里的戰士聊天,去吃金門特有的螃蟹、高粱,但是從來不說什麼。一個對她好十倍,寵十倍,了解十倍的感情,比不上一句話不說讓她吃足苦頭的感情,她恨死自己了,十二月的風,吹得她心底打顫。
  毛衣愈打到最后,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為太像戀愛該結束時偏不忍心結束?費了太多心,有過太多接触,無論是好是坏,總沒有完成的快樂。終於打完了,她寄去給他。
  回到台北,她行李里什麼都沒增加,費敏從來不搜集東西,但是她帶回了金門特有的獨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触混沌不明的事,他們的愛情沒有開始,也不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