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6 12:41:39诗词天地

陶淵明

東晉建立後一百年間,詩壇幾乎被玄言詩佔據著。從建安、正始、太康以來詩歌藝術正常發展的脈絡中斷了,玄言成分的過度膨脹,使詩歌偏離了藝術,變成老莊思想的枯燥注疏。陶淵明的出現,才使詩歌藝術的脈絡重新接上,並且增添了許多新的充滿生機的因素。陶詩沿襲魏晉詩歌的古樸作風而進入更純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標誌著古樸的歌詩所能達到的高度。陶淵明又是一位創新的先鋒。他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至境;將玄言詩注疏老莊所表達的玄理,改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詩歌與日常生活相結合,並開創了田園詩這種新的題材。他的清高耿介、灑脫恬淡、質僕真率、淳厚善良,他對人生所作的哲學思考,連同他的作品一起,為後世的士大夫築了一個“巢”,一個精神的家園。一方面可以掩護他們與虛偽、醜惡劃清界限,另一方面也可使他們得以休息和逃避。他們對陶淵明的強烈認同感,使陶淵明成為一個永不令人生厭的話題。

第一節 陶淵明的人生道路與思想性格
以辭彭澤令為界的前期與後期 仕與隱的選擇 貧與富的交戰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 魏晉風流的代表
陶淵明(365?~427),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卒後親友私諡靖節,尋陽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
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複雜的政治環境之中。陶淵明出身於破落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勳,軍功顯著,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作過太守,父親在陶淵明幼年就去世了。在重視門閥的社會裏,陶家的地位無法與王、謝等士族相比,但又不同於寒門。陶侃出身寒微,被譏為“小人”,又被視為有篡位野心之人。可以想見,他的後人在政治上的處境是相當尷尬的。
父親死後。孤兒寡母,多在外祖父孟嘉家裏生活。孟嘉是當代名士,“行不苟合,年無誇矜,未嘗有喜慍之容。好酣酒,逾多不亂;至於忘懷得意,傍若無人。”(《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淵明“存心處世,頗多追仿其外祖輩者。”(逮欽立語)日後,他的個性、修養,都很有外祖父的遺風。外祖父家裏藏書多,給他提供了閱讀古籍和瞭解歷史的條件,在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的兩晉時代,他不僅像一般的士大夫那樣學了《老子》《莊子》,而且還學了儒家的《六經》和文、史以及神話之類的“異書”。時代思潮和家庭環境的影響,使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兩種不同的思想,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便是那時生活的寫照。他常說因家貧而不得不出仕謀生,這固然是實情,但也不能排除一般士人具有的那種想要建功立業的動機。“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就透露了這一消息。陶淵明29歲曾任江州祭酒,不久即辭職。後來江州召為主簿,他未就任。
晉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淵明到江陵,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當時桓玄掌握著長江中上游的軍政大權,野心勃勃圖謀篡晉。陶淵明便又產生了歸隱的想法,在隆安五年(401)所寫的《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中說:“詩書敦素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這年冬因母孟氏卒,便回尋陽居喪了。此後政局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安帝元興元年(402),桓玄以討尚書令司馬元顯為名,舉兵東下攻入京師。元興二年(403)桓玄篡位,改國號曰楚。元興三年(404)劉裕起兵討伐桓玄,入建康,任鎮軍將軍,掌握了國家大權,給晉王朝帶來一線希望。於是陶淵明又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在赴任途中寫了《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他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覺得時機到來了,希望有所作為:“時來苟冥會,婉轡憩通衢。”另一方面又眷戀著田園的生活:“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這時劉裕正集中力量討伐桓玄及其殘餘勢力,陶淵明在劉裕幕中恐難有所作為。到了第二年即安帝義熙元年(405),他便改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這年八月又請求改任彭澤縣令,在官八十餘日,十一月就辭官歸隱了。這次辭去縣令的直接原因,據《宋書》本傳記載:“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而他辭官時所作的《歸去來兮辭》說出了更深刻的原因:“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陶淵明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違背的,他不能改變本性以適應世俗,再加上對政局的失望,於是堅決地辭官隱居了。
辭彭澤令,是陶淵明一生前後兩期的分界線。此前,他不斷在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中做選擇,隱居時想出仕,出仕時要歸隱,心情很矛盾。此後他堅定了隱居的決心,一直過著隱居躬耕的生活,但心情仍不平靜:“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他在詩裏一再描寫隱居的快樂,表示隱居的決心,如“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其四)。這固然是他真實的感受,但也可以視為他堅定自己決心的一種方法。在後期他並非沒有再度出仕的機會,但是他拒絕了。晉朝末年曾征他為著作佐郎,不就。劉裕篡晉建立宋朝,他更厭倦了政治,在《述酒》詩裏隱晦地表達了他對此事的想法。到了晚年他貧病交加,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蕭統《陶淵明傳》)宋文帝元嘉四年去世前寫了一篇《自祭文》,文章最後說:“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這成為他的絕筆。死後,朋友們給他以諡號曰“靖節先生”。他的好友顏延之為他寫了誄文,這篇誄文是研究陶淵明的重要資料。《宋書》、《晉書》、《南史》都有他的傳記。
陶淵明辭官歸裏,過著“躬耕自資”的生活。夫人翟氏,與他志同道合,安貧樂賤,“夫耕于前,妻鋤于後”,共同勞動,維持生活,與勞動人民日益接近,息息相關。歸田之初,生活尚可。“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滿堂前。”淵明愛菊,宅邊遍植菊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從雜詩》)至今膾灸人口。他性嗜酒,飲必醉。朋友來訪,無論貴賤,只要家中有酒,必與同飲。他先醉。便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義熙四年,住地上京(今星子縣城西城玉京山麓)失火,遷至栗裏(今星子溫泉栗裏陶村),生活較為困難。如逢豐收,還可以“歡會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如遇災年,則“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義熙末年,有一個老農清晨叩門,帶酒與他同飲,勸他出仕:“襤褸屋簷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是非不分),願君汩其泥(指同流合污)。”他回答:“深感老父言,稟氣寡所諧。纖轡(回車)誠可學,違已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用“和而不同”的語氣,謝絕了老農的勸告。他的晚年,生活愈來愈貧困,有的朋友主動送錢周濟他。有時,他也不免上門請求借貸。他的老朋友顏延之,于劉宋少帝景
平元年(423年)任始安郡太守,經過潯陽,每天都到他家飲酒。臨走時,留下兩萬錢,他全部送到酒家,陸續飲酒。不過,他之求貸或接受周濟,是有原則的。宋文帝元嘉元年(424年),江州刺史檀道濟親自到他家訪問。這時,他又病又餓好些天,起不了床。檀道濟勸他:“賢者在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你)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他說:“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檀道濟饋以梁肉,被他揮而去之。他辭官回鄉二十二年一直過著貧困的田園生活,而固窮守節的志趣,老而益堅。元嘉四年(427年)九月中旬神志還清醒的時候,給自己寫了《挽歌詩》三首,在第三首詩中末兩句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表明他對死亡看得那樣平淡自然。
陶淵明的作品,在他生前流傳不廣。(梁)蕭統加以搜集整理,編了《陶淵明集》,並為之寫序、作傳。蕭統所編陶集雖然已經佚失,但此後的陶集,如已佚的北齊陽休之本、北宋宋庠本、北宋僧思悅本,以及今存的一些宋代刻本:如汲古閣藏十卷本、曾集刻本,都是在此基礎上重編而成的。陶淵明的作品今存詩121首,賦、文、贊、述等12篇,另有一些作品的真偽還不能肯定。
陶淵明熟諳儒家學說,詩文中引用儒家經典很多,僅《論語》就有37處。他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像儒家那樣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但不拘守儒家經典的章句,顯得通脫而不拘泥。他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五柳先生傳》)這與漢儒的態度很不相同。他讚揚孔子,但又有點將孔子道家化的傾向。他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在詩文中有70篇用了《老》、《莊》的典故,共77處之多;魏晉玄學對他也有影響。但人並不沉溺于老莊和玄談,他是一個很實際的、腳踏實地的人,做縣吏就有勸農之舉,做隱士又堅持力耕,與虛談廢務浮文妨要的玄學家很不同。他住在廬山腳下,距離慧遠的東林寺很近,他的朋友劉遺民與慧遠關係密切;陶淵明的詩中偶爾也可見到類似佛教的詞語,但他決非佛教徒,並且與慧遠保持著距離。佛教是對人生的一種參悟,陶淵明參悟人生而與佛教暗合的情形是有的,但他是從現實的人生中尋找樂趣,不相信來世,這與佛教迥異。在不懼怕死亡這一點上,他和一些高僧雖然近似,但思想底蘊仍有很大的差異。他是抱著“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的態度對等死亡,與佛教之間嚮往極樂世界大相徑庭。他所思考的都是有關宇宙、歷史、人生的重大問題,如什麼才是真實的?歷史上的賢良為什麼往往沒有好的結果?人生的價值何在?怎樣的生活才完美?如何對待死亡?等等。他的思想既融會了儒道兩家的思想,又來自個人的生活實踐,具有獨特的視點、方式和結論;而思考的結論又付諸實踐身體力行。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得出的兩個主要結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
“安貧樂道”是陶淵明的為人準則。他所謂“道”,偏重於個人的品德節操方面,體現了儒家思想。如“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榮木》)。“好爵吾不縈,厚饋吾不酬。……朝與仁義生,夕死複何求”(《詠貧士》其四)。他特別推崇顏回、黔婁、袁安、榮啟期等安貧樂道的貧士,要像他們那樣努力保持品德節操的純潔,決不為追求高官厚祿而玷污自己。他並不一般地鄙視出仕,而是不肯同流合污。他希望建功立業,又要功成身退,像疏廣對疏受所說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也考慮貧富的問題,安貧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發生矛盾,但是他能用“道”來求得平衡:“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其五)而那些安貧樂道的古代賢人,也就成為他的榜樣:“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 (《詠貧士》其二)他的晚年很貧窮,到了捱餓的程度,但是並沒有喪失其為人的準則。
崇尚自然是陶淵明對人生的更深刻的哲學思考。“自然”一詞不見於《論語》、《孟子》,是老莊哲學特有的範疇。老莊所謂“自然”不同於近代與人類社會相對而言的客觀的物質性的“自然界”,它是一種狀態,非人為的、本來如此的、自然而然的.世間萬物皆按其本來的面貌而存在,依其自身固有的規律而變化,無須任何外在的條件和力量。人應當順應自然的狀態和變化,抱樸而含真。陶淵明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謂“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說明自己的質性天然如此,受不了繩墨的約束。所謂“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表達了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悅。在《形影神》裏,他讓“神”辨自然以釋“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長生的願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願望,“神”以自然的之義化解它們的苦惱。形影神三者,還分別代表了陶淵明自身矛盾著的三個方面,三者的對話反映了他人生的衝突與調和。陶淵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以及由此引導出來的順化、養真的思想,已形成比較完整而一貫的哲學。
總之,陶淵明的思想可以這樣概括:通過泯去後天的經過世俗薰染的“偽我”,以求返歸一個“真我”。陶淵明看到了社會的腐朽,但沒有力量支改變它,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他看到了社會的危機,但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去挽救它,只好求救於人性的複歸。這在他自己也許能部分地達到,特別是在他所創造的詩境裏,但作為醫治社會的藥方卻是無效的。
陶淵明是魏晉風流的一位代表。魏晉風流是魏晉士人所追求的一種人格美,或者說是他們所追求的藝術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詩文使自己的人生藝術化。以世俗的眼光看來,陶淵明的一生是很“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來,他的一生卻是很藝術的。他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時運》等作品,都是其藝術化人生的寫照。他求為彭澤縣令和辭去彭澤縣令的過程,對江州刺史王弘的態度,撫弄無弦琴的故事,取頭上葛巾漉酒的趣聞,也是其藝術化人生的表現。而酒,則是其人生藝術化的一種媒介。陶淵明可以說是魏晉風流的傑出代表。

第二節 陶淵明的田園詩及其他
陶詩題材的分類 中國文學的新題材:田園詩 詠懷詩與詠史詩對前 人的繼承發展 行役詩中表現的苦悶 贈答詩中表現的深情
陶詩的題材主要可以分為五類:田園詩、詠懷詩、詠史詩行役詩、贈答詩。
田園詩和山水詩往往並稱,但這是兩類不同的題材。田園詩會寫到農村的風景,但其主體是寫農村的生活、農夫和農耕。山水詩則主要是寫自然風景,寫詩人主體對山水客體的審美,往往和行旅聯繫在一起。陶淵明的詩嚴格地講只有《遊斜川》一首是山水詩,他寫得多的是田園詩。田園詩是他為中國文學增添的一種新的題材,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內容,並真切地寫出躬耕之甘苦,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人。
他的田園詩有的是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或春遊、或登高、或酌酒、或讀書、或與朋友談心,或與家人團聚,或盥濯於簷下,或采菊於東籬,以及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日見茁壯的桑麻,無不化為美妙的詩歌。如“山滌餘靄,宇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時運》)。寫山村的早晨,晨霧漸漸
消失,南風使新苗長上了翅膀。“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一)。寫鄰居和自己一起談史論文的情形,那種真率的交往令人羡慕。再如《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守拙與適俗,園田與塵網,兩相對比之下,詩人歸田後感到無比愉悅。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近煙、雞鳴、狗吠,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無不愜意,這一切經過陶淵明點化也都詩意盎然了。“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一遠一近,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以動寫靜,簡直達到了化境。
他的田園詩有的著重寫躬耕的生活體驗,這是其田園詩最有特點的部分,也是最為可貴的部分。《詩經》中有農事詩,那是農夫們一邊勞動一邊唱的歌。至於士大夫親身參加農耕,並用詩寫出農耕體驗的,陶淵明是第一位。陶淵明之後的田園詩真正寫自己勞動生活的也不多見。《歸園田居》其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是一個從仕歸隱田園從事躬耕者的切實感受,帶月荷鋤、夕露沾衣,實景實情生動逼真。而在農耕生活的描寫背後,隱然含有農耕與為官兩種生活的對比,以及對理想人生的追求。《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寫出人生的理念: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簷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歎。
陶淵明認為,衣食是人生之道的開端,不勞動什麼都談不到。詩裏寫到勞動的艱辛,寫到一天勞動之後回家休息時得到的快慰,都很真切。“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寫出農民普遍的感受。“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寫出一個從仕途歸隱躬耕的士人的特殊感受。
他有些田園詩是寫自己的窮困和農村的凋敝。如《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歸園田居》其四:“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複途。”通過這些詩可以隱約地看到,在戰亂和災害之中農村的面貌。
詠懷詩和詠史詩內容有相近之處,詠史也是詠懷,不過是借史實為媒介而已。他的詠懷詩有些是以組詩的形式寫成的,如《飲酒》、《擬古》、《雜詩》。他的詠史詩所詠的物件偏重於古代的人物,如“三良”、“二疏”、荊軻,以及《詠貧士》所寫的古代貧士;《讀
山海經》也可歸入這一類。這些詠懷、詠史之作,明顯地繼承了阮籍、左思詩歌的傳統,又有陶淵明自己的特點。這就是圍繞著出仕與歸隱這個中心,表現自己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污的品格。其中有對自己生平的回顧,如《飲酒》其十九;有對社會的抨擊,如《飲酒》其二十。不乏惋惜也不乏激憤,如《詠荊軻》。從《雜詩》其二可以看出,陶淵明的憂憤是深而且廣的: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餘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這首詩寫一個不眠的秋夜,用環境的清冷襯托出自己心情的孤獨,又以時光的流逝引出有志未騁的悲淒,是陶淵明詠懷詩中的代表作。
陶淵明的行役詩都是他宦遊期間的作品,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悲歎行役的辛苦,表達對仕宦的厭倦,反復訴說對田園的思念和歸隱的決心。悲歎行役的辛苦原是此前行役詩共同的內容,後兩者則是陶淵明所特有的,而且越到後來這兩種情緒就越強烈。那種失去自由的無奈之感,成為這類詩的基調。試看以下例句:“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其二)“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陶淵明的贈答詩頗能見其對友人的敦厚之情。贈答是古已有之的傳統題材,傳為蘇李贈答的詩歌以敘離情見長,曹植的《贈白馬王彪》以抒幽憤著名,劉楨的《贈從弟》表現了高潔的品格,嵇康的《贈秀才入軍》展示了灑脫的情趣。陶淵明的贈答詩又有他自己的特點:以其真摯的感情、家常的內容、雋永的意味、既不火熱也不冷淡的語調,為自己塑造了一位仁厚長者的形象。如:“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山川千裏外,言笑難為因。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與殷晉安別》)《答龐參軍》是其贈答詩中最深沉的一首: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所說聖人篇。或有數鬥酒,閑飲自歡然。我實幽居士,無複東西緣。物新人帷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裏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詩裏有歡聚的回顧,有離別的傷感,也有殷勤的叮嚀,語重而情深。
在以上五類題材之外,陶淵明還有一些以發揮哲理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如《形影神》、《連雨獨飲》,《擬挽歌辭》也可以歸入這一類。這類詩可以視為玄言詩,但與東晉流行的玄言詩有所不同,並非“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而是將生活中的體驗提煉到哲學的高度。魏晉人注重門閥,陶詩中有的寫到宗族關係或對兒子加以訓誡,如《命子》、《責子》、《贈長沙公》等,可見陶淵明也還是重視家族的榮譽和門第的。

第三節 陶詩藝術及其淵源
自然:陶詩的總體藝術特徵 日常生活的詩化 情景事理的渾融 平淡中見 警策,樸素中見綺麗 陶詩的藝術淵源
自然,不僅是陶淵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其詩歌的總體藝術特徵。他作詩不存祈譽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觸就訴諸筆墨,既無矯情也不矯飾。他說:“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又說:“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飲酒序》)由此可見他的創作態度。陶詩的聲吻和節奏,舒緩而沉穩,給人以藹如之感。陶詩多用內省式的話語,坦誠地記錄了他內心細微的波瀾,沒有奪人的氣勢,沒有雄辯的力量,也沒有軒昂的氣象,卻如春雨一樣慢慢地滲透到讀者的心中。他的詩不追求強烈的刺激,沒有濃重的色彩,沒有曲折的結構,純是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體驗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就有感染力。正如宋人黃徹所說: “淵明所以不可及者,蓋無心於非譽、巧拙之間也。”(《溪詩話》卷五)
陶詩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一種開創,就是將日常生活詩化,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重要的意義和久而彌淳的詩味。在他以前,屈原、曹操、曹植、阮籍、陸機等等都著重於關乎國家政治的題材,陶淵明著重寫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家常話寫家常事,寫得詩意盎然。
具體地說,陶詩的藝術物色可以概括為:
一、情、景、事、理的渾融。陶淵明描寫景物並不追求物象的形似,敍事也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而是透過人人可見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達高於世人之情,寫出人所未必能夠悟出之理。陶詩重在寫心,寫那種與景物融而為一的、對人生了悟明徹的心境。他無意于模山范水,也不在乎什麼似與不似,只是寫出他自己胸中的一片天地。陶詩發乎事,源乎景,緣乎情,而以理為統攝。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伴隨他鋤草歸來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煙,不嫌他門庭荒蕪重返舊巢的春燕,在中夏貯滿了清陰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壺中的濁酒,以及在他筆下常常出現的青松、秋菊、孤雲、飛鳥,都已不是尋常的事物,它們既是客觀的又是體現了詩人主觀感情與個性的,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且看《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前四句講了“心”與“地”也就是主觀精神與客觀環境之間的關係,只要 “心遠”,不管在什麼地方都不會受塵俗喧囂的干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偶一舉首,心與山悠然相會,自身仿佛與南山融為一體了。那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在自己心裏構成一片美妙的風景,其中蘊藏著人生的真諦。這種心與境的瞬間感應,以及通向無限的愉悅,是不可落於言筌的。正如《古學千金譜》所說:“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擬挽歌辭》其三也是情景事理四者渾融的佳作:
荒草何莽莽,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
正嶕嶢。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首詩先寫親友為自己送葬的情事,“荒草”、“白楊”烘托出悲涼的氣氛。然後說人皆有死,誰也不能避免,而一個人的死去對活著的人來說並無太大的影響,不必過於執著。最後兩句以理語作結,統攝了全詩。死亡是人的一大困惑,這個困惑被陶淵明勘破了。
陶詩中的“理”不是抽象的哲學說教,而是在生活中親自體驗到的,其中包涵著生活的情趣。陶詩表現了他對宇宙、歷史和人生的認識,是探求其奧秘和意義的結晶,而這一切又是用格言一樣既有情趣又有理趣的語言表現的,取得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如:“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雜詩》其一)“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雜詩》其二)“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一)“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飲酒》其十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籲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飲酒》其八)這些詩句言淺意深,富有啟示性。清人潘德輿說陶淵明“任舉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 (《養一齋詩話》),是中肯之論。
二、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前人往往用“平淡樸素”概括陶詩的風格,然而陶詩不僅僅是平淡,陶詩的好處是在平淡中見警策;陶詩不僅僅是樸素,陶詩的好處是在樸素中見綺麗。陶詩所描寫的物件,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雞犬、豆苗、桑麻、窮巷、荊扉,而且一切如實說來,沒有什麼奇特之處。然而一經詩人筆觸,往往出現警策。陶詩很少用華麗的辭藻、誇張的手法,只是白描,朴樸素素。如:“種豆南山下”,“今日天氣佳”,“青松在東園”, “秋菊有佳色”,“悲風愛靜夜”,“春秋多佳日”,都是明白如話。然而,平淡之中可見綺麗。又如《擬古》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春天來了,燕子雙雙回到自己的草廬。一年來自己的門庭日見荒蕪,但仍然堅持著貧窮的隱居生活。有些朋友並不理解自己的態度,一再勸說出仕。可是燕子卻翩翩而來,絲毫也不嫌棄它們的舊巢以及自己這個貧士。似乎燕子在問詩人:我的心是堅定的,你的心也像我一樣堅定嗎?這首詩好像一個美麗的童話,淺顯平淡卻有奇趣。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例如:“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讀山海經》其一)“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兩個“亦”字,物我情融,耐人尋味。又如:“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歸園田居》其五)一條山澗、一隻雞、一根荊薪,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一經詩人點化便有了生活情趣,顯示出他對鄰人的親切,以及農村淳樸的風俗。“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平淡的十個字便寫出了雪的輕柔之美。關於陶詩的這個特點,蘇軾概括為“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與蘇轍書》),十分精闢。
陶詩的語言不是未經錘煉的,只是不露痕跡,顯得平淡自然。正如元好問所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絕句》)例如:“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一)“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其二)“藹藹堂前林,中夏貯
清陰。”(《和郭主簿》其一)“待”字、 “擲”字、“貯”字,這三個動詞都是常見的,看似平淡卻很精彩,不可更易。
關於陶詩的藝術淵源,鍾嶸《詩品》曰:“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 其後多有反對此說的,今人則多表示贊同。從今存應璩詩以及關於應璩的傳記資料看來,他與陶淵明很不一樣,與其說陶詩源于應璩,不如說源于漢、魏、晉諸賢,應璩一人不足以籠罩他。如果一定要說得具體些,可以說陶詩源於《古詩》,又紹阮籍之遺音而協左思之風力。魏晉詩歌在他那裏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第四節 陶淵明的散文與辭賦
《五柳先生傳》中的自我形象 《歸去來兮辭》與文學中的回歸主題 《桃 花源記》的理想模式
陶淵明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有賴於他的散文和辭賦的,實不下於他的詩歌。特別是《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這三篇最見其性情和思想,也最著名。
《五柳先生傳》只有一百二十多字的本文和四十多字的讚語,卻為自己留下一篇神情畢現的傳記。《晉書•陶潛傳》曰:“潛少有高趣,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在陶淵明之前,司馬遷寫過《自序》,王充寫過《自紀》,但那分別是《史記》和《論衡》的自序,帶有自傳性質而已。阮籍寫過《大人先生傳》,雖然借著大人先生表現了自己的志趣,但並不是自傳。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取正史紀傳體的形式,但不重在敍述生平事蹟,而重在表現生活情趣,帶有自敍情懷的特點,這種寫法是陶淵明的首創。此後,王績的《五鬥先生傳》、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都是深受其影響的。《五柳先生傳》在一百多字的篇幅中,以極其簡潔的筆墨表達了不同流俗的性格,清楚地劃出一條與世俗的界限,從而塑造了一個清高灑脫、怡然自得、安貧樂道的隱士形象。五柳先生遂成為寄託中國古代士大夫理想的人物形象。
《歸去來兮辭》是一篇脫離仕途回歸田園的宣言。文中所寫歸途的情景,抵家後與家人團聚的情景,來年春天耕種的情景,都是想像之辭,於逼真的想像中更可看出詩人對自由的嚮往。文中不乏華彩的段落,跌盪的節奏,舒暢的聲吻,將詩人欣喜欲狂的情狀呈現于讀者面前。對於後人來說,一切的回歸,一切的解放,都可以借著這篇文章來抒發,因此它也就有了永恆的生命力。歐陽修說: “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元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引)雖未必是嚴謹的評論,但此文之高妙實在是難以倫比的。
《桃花源記》的故事和其他仙境故事有相似之處,描寫了一個美好的世外仙界。不過應當強調的是,陶淵明所提供的理想模式有其特殊之處:在那裏生活著的其實是普普通通的人,一群避難的人,而不是神仙,只是比世人多保留了天性的真淳而已;他們的和平、寧靜、幸福,都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取得的。古代的許多仙話,描繪的是長生和財寶,桃花源裏既沒有長生也沒有財寶,只有一片農耕的景象。陶淵明歸隱之初想到的還只是個人的進退清濁,寫《桃花源記》時已經不限於個人,而想到整個社會的出路和廣大人民的幸福。陶淵明邁出
這一步與多年的躬耕和貧困的生活體驗有關。雖然桃花源只是空想,但能提出這個空想是十分可貴的。

第五節 陶淵明的典型意義
詩人陶淵明的被發現 士大夫的精神家園 不為五斗米折腰 酒與菊
陶淵明在當時只以隱士著稱,他的文學創作沒有得到高度的評價,這是因為他平淡自然的風格與當時崇尚的華麗文風不合。蕭統是第一位發現陶淵明文學價值的人,既推崇其人格也推崇其文學。到了宋朝,特別是經過蘇軾、朱熹的弘揚,以及湯漢對其作品的詮釋,陶淵明才真正確立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這地位一直保持到今天,並獲得了世界的聲譽。
陶淵明是中國士大夫精神上的一個歸宿,許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以後,或厭倦了官場的時候,往往回歸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並藉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莫不如此。於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也就成了中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壘,用以保護自己出處選擇的自由。而平淡自然也就成了他們心目中高尚的藝術境地。
由於陶淵明的吟詠,酒和菊已成為他的象徵。古代文人愛酒的不少,但能識酒中之深味的,從飲酒中體悟人生真諦的,陶淵明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酒和陶淵明的生活及其文學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阮籍飲酒有以醉逃禍和借酒澆愁的意味,陶淵明則是追求酒所助成的物我兩忘的境界。陶淵明寫菊其實並不多,一共六處,但因“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兩句詩太著名了,菊便成了他的化身,成了中國文學裏象徵著高情遠致的意象。在酒和菊之外,象徵陶淵明的還有 “孤雲”:“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暖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詠貧士》其一)陶淵明生前是孤獨的,他的詩歌是一個孤獨者的自白。他的詩既有悠然見南山的一面,也有精剛怒目的一面。他生命的光輝在他死後才逐漸放射出來,“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夢李白》其二),杜甫的這兩句詩用在陶淵明身上是再恰當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