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


　　末端地平線綿延至眼前的是一大片亮橙橙的油菜花田。
　　隨風起身，一大片如鏡子反射出的耀眼光芒，是油菜花田。
　　花浪一波又起，一波落下。她靜坐在這片花田旁邊，跟著花浪搖擺。一天之內，只有此時此刻才可稍稍歇息。
　　在這蕭瑟寒冬裡，平凡無奇的油菜花依然盡責地讓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只為了提供農人可果腹的食材以及作為滋養稻麥的綠肥。直到東風拂過，百花盛開，它才默自斷魂。思及至此，她不禁疼惜這些花，她伸手輕觸小巧花瓣，看似不堪一擊的它，卻能耐過酷寒等到春回大地。
　　她起身，回頭望了望這片油菜花田，牽起倒在地上的腳踏車之後，就離開了。
　　小徑旁，景緻遼闊。寒風迎面吹來，雖然冷冽沁骨，卻能趕走疲憊，使她可以繼續面對接下來的工作。


　　離太陽公公下班時間已過了將近六個小時，天空是一片昏暗，她才正好將剛剛的工作結束掉。洗了許久的碗盤，凍得十指都已麻痺無知覺了。她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本該有的柔嫩觸感，如今卻佈滿了繭，實在看不出來這雙手的主人是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孩。縱使她的內心有很深的感慨，但還是得顧及家中的經濟狀況。
　　遠方，頎長的身影向她走近，而她打算離開回家時，注意到了。
　　「咦！你怎麼來了？」她驚呼。
　　「拿毛巾來給妳的手保暖啊！妳洗了那麼久的碗盤，更何況天氣那麼冷，一定凍傷了吧？」沉穩的男性嗓音帶著笑答道。
　　「什麼時候你變得那麼體貼啊？」她感到好窩心。
　　男人笑了笑，沒有回答。
　　「阿弟呢？睡了嗎？」她問。
　　「還沒。在複習功課。」
　　「這樣啊！他好乖。」她微笑，阿弟果然沒讓她操心。
　　男人牽著她的腳踏車，她走在男人左邊，兩人再也沒有出聲，只聽見晚風帶著刺咻咻咻地劃過兩人身旁。
　　「工作還可以嗎？會不會太累？」突然，她打破靜默。
　　「嗯。妳知道的，他們對我很好。而且我的身體一直都很強壯啊！」男人搥打自己的胸膛，胸膛也回應著。
　　「哈哈哈！小時候還打輸我，哪裡強壯啦？」她大笑。
　　「那是小時候啊！而且妳是姊姊耶，如果還打輸弟弟那不是太糗了嗎？」男人不服輸地應道。
　　「是是是，弟弟！」她拍拍男人的背脊。
　　
　　街旁路燈微弱地照亮小路，兩人在一戶看起來簡陋且不起眼的兩層樓停下。男人將腳踏車停靠在門口，往屋內一喊「阿弟，姊姊回來了！」。語畢，接續著是一陣急躁的腳步聲，一個比她矮了十公分的小男孩開心地奔進她懷裡。
　　「姊！妳好慢哦。我都快睡著了，妳還沒回來。」阿弟抬起可愛的臉蛋望著她。
　　「都是承耽誤我的！他明知道腳踏車的後座壞了，卻不騎車來找我，害得我要陪他走路，真討厭。」她摸摸小男孩的頭笑著說。
　　「吼！承，我就知道是你，真討厭！」阿弟瞪了男人一眼。
　　「天哪！真冤枉啊！」承無奈地聳聳肩。
　　承語一落，還相擁在一起的姊弟倆就開始毫無顧忌地大笑。承嘆了口氣，好人還真不好當哦！


　　夜色已深，她剛洗好熱水澡，承和阿弟都已睡著。她打開阿弟放在餐桌上的作業簿，工整的字跡令她好欣慰。隨著阿弟越長越大甚至還跳級唸初中，她就再也看不太懂作業簿上的國字了，畢竟她只有國小畢業。雖然班導一直苦勸她繼續讀書，但最終她還是拒絕了，儘管她有多麼地想要繼續上學。
　　她找出街上發的傳單，拿起阿弟的筆，看著作業簿，跟著練習阿弟寫的一字一句。
　　有個人影逐漸靠近她，她沒發覺，還沉浸在作業簿裡。
　　「姊，妳還沒睡啊？」人影驀地出聲，她嚇了一跳。
　　是阿弟，她鬆了一口氣。「是啊！我在看你的作業簿。」她笑著回應。
　　「那妳拿著筆在寫什麼？」阿弟靠近一看，原來姊姊在練習寫阿弟寫過的字。
　　「妳知道這些字怎麼唸嗎？」阿弟小心翼翼地問，他害怕傷了姊姊的心。
　　她搖搖頭「不知道。但看久了，多少都會對字形有個印象。」她毫不在意。 　　　　　　　　　　　　　　　　　　
　　阿弟伸手握緊她拿著筆的右手「這個字叫做『縹』ㄆㄧㄠˇ」阿弟一邊說一邊帶著她寫。她很開心，可是「阿弟你不睡嗎？你不趕快睡，明天會起不來哦！」因為她是姊姊，她不能讓弟弟也一起熬夜。
　　「沒關係，明天是禮拜天啊！而且姊姊，妳平常都好早出門、好晚回家，我都沒有時間和妳多相處。」阿弟仍然認真地帶著她寫字。
　　這句話如針一般扎進她的心，「阿弟，對不起……。」她好難過。阿弟還小，他還是個孩子啊！
　　她盯著阿弟的側臉，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打轉。平常工作再苦再累、老闆再怎麼刁難，她都很堅強地面對，就連爸媽去世那天，也沒掉一滴淚。而今，因為阿弟的一句話，她第一次需要忍住不落淚。
　　「姊，寫字要專心哦！」阿弟側過頭對她笑了笑。
　　「…好。」她用力地眨眨眼，報以微笑。


　　凌晨三點二十五分，連勤奮的太陽公公都還沒有起床的時候，她已經梳洗完畢。
　　在爸媽過世之後的每一天，她就必須這麼早起床。八年來，她已經養成習慣，就算她前一天工作得很累很累，她仍然三點起床。
　　她必須在凌晨三點半時去送報紙、送牛奶；早上七八點時，她就騎腳踏車飆到早餐店幫忙；幫忙到十一點，她又趕場到一家江浙小吃館工作。直到下午三點，她才有一點點的閒暇時間。由於沒辦法回家休息，於是她就騎腳踏車到附近的油菜花田坐了二十分鐘之後，再趕到雜貨店裡打工；而晚上則是到一家門庭若市、客人滿座的餐廳裡當兩個小時的服務生、三個小時的洗碗女工。
　　她在五點半離開雜貨店，騎著腳踏車在小徑上狂飆至市集。她要去拿晚餐的材料，市集的老闆們都知道她一個年輕女孩要獨自支撐家計，是十分辛苦的。這幾年來，她最大的弟弟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替她分擔一些經濟上的壓力，縱然如此，還是只能勉強維持而已。
　　市集的老闆們曉得她每天都要工作，根本沒有時間買菜，很熱心地替她準備並且以便宜的價格賣給她。這份謝意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與回報，因此當他們親切地拿了好多好多蔬菜水果給她，而仍以很便宜、逼近成本的價格跟她收錢的時候，她的眼眶裡頓時飽滿了淚水。
　　「謝謝。」不知道如何表達感激的她，只能以兩個字回應。
　　「哎呀！別那麼客氣啦！看到妳這麼辛苦地扛起一家子，我們當然心疼啊！而這點小意思是我們僅能幫助妳的。」張伯伯這麼說。
　　「是呀是呀！妹妹啊，妳就接受吧！能給妳這些幫助，我們很高興呢！」李阿姨附和著。
　　「這…真是太謝謝你們了…，以後我會想盡辦法報答你們的。」她閉起眼睛說道。
　　人情的溫暖，點燃並照耀她心扉的小小蠟燭。這世上，好人還是很多的！並沒有全然不幸的人，上天還是眷顧著大家的。


　　「阿弟阿弟，你在家嗎？」她習慣地開口這麼問，雖然每次回應她的是一片空寂。
　　「哎呀！我在幹麻？阿弟一定是去同學家唸書了，畢竟我和承都不在家麻。」她敲了敲自己的上額。
　　「姊？」一個聲音從裡頭竄來。
　　「咦！阿弟阿弟，是你嗎？」她開心地問。
　　「嗯。」聲音顯得有些虛弱。
　　她走進房間，一眼就瞧見阿弟躺在床上。「你怎麼了？」她著急地問。
　　阿弟牽動嘴角，有點笑不出來「發燒。」
　　「天哪！你怎麼沒聯絡姊姊？」她匆忙地從浴室裡提了一桶冷水及毛巾。
　　「因為妳要工作，我不想麻煩妳。」阿弟勉強發出聲音。
　　「怎麼會麻煩？你比工作還要來得重要太多了！」她將毛巾擰乾，輕輕地放在阿弟的額上。
　　「你有去看醫生嗎？」她好擔心。
　　「沒有。老師本來要帶我去的，可是我不想花錢看醫生。」
　　「不要省這點錢！我們家不會因為看了醫生就沒辦法過活！」她好生氣。
　　「可是…，妳和承工作好辛苦，我卻只會花錢，沒辦法為家裡貢獻些什麼。」阿弟闔上眼睛，緩緩地說。
　　「沒有這種事！你只要好好讀書，我們就很安慰了。」她好心疼。
　　阿弟笑了笑，「讀書又沒辦法賺錢，只會花錢。每學期都要繳一筆錢，每天還有午餐費，還要買書，什麼都要錢，哪裡有賺？」
　　她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姊姊只有小學畢業嗎？」她撫摸著阿弟的手心。
　　「嗯。」阿弟張開眼睛。
　　「你知道這世上做大事的人都是靠用功讀書的嗎？」
　　「嗯。」
　　「你知道為什麼姊姊要這麼努力工作嗎？」她直視阿弟的眼。
　　「為了我們的家。為了生活。為了讓我們三個有很好的生活環境。」阿弟一直都曉得。
　　「當然這是主要原因，不過還有另外的原因。」
　　「什麼原因？」
　　「姊姊想要一直提供你讀書。」她撇開視線。
　　「咦？」阿弟差一點想要起身。
　　她絲毫不理會阿弟的驚訝，她依然輕輕地撫摸著阿弟的手心。
　　「姊姊想要一直供你讀書，供你上大學。姊姊不想讓你也和我一樣，沒辦法繼續升學。我知道你很用功、很聰明，也很好學，這點跟承不一樣。」
　　阿弟靜靜地聽。
　　「如果承想繼續升學的話，姊姊也會努力工作供他念書。可惜他堅持要去做工幫忙我分擔，這點姊姊當然很感動。不過你不同。姊姊知道你很喜歡學習，而且非常聰明，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會做個大事業。或許你現在還無法為這個家實際付出什麼，但是姊姊完全不在意，你只需要像海綿一般，盡量吸取一切資源將它變成你自己的，這樣就夠了。」
　　「當你成為很有成就的人的時候，也就是我和承接受你的報答的時候了。我們會因為你，從此過得很幸福。」她對阿弟笑一笑。
　　「所以，你要健健康康的，並且用功讀書。」
　　你能明白嗎？她在心裡默問。
　　「姊……。」阿弟眼裡已積滿淚水。
　　「而且在用功讀書之時，也要學習人生態度，不要因為自己比較聰明就歧視比較笨的人。」
　　「這麼說，你懂嗎？」她摸摸阿弟的臉頰。
　　「…嗯。姊，我懂，我懂。」阿弟伸手握住她的手。
　　「姊，謝謝妳為這個家付出的一切。」這是承和阿弟都十分感謝的一點。
　　「而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用功讀書，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阿弟堅定地說。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她莞爾一笑。
　　「那現在是不是該去看醫生了呢？」她拍拍阿弟。
　　「是！」阿弟有朝氣地喊了一聲。


　　最近，她覺得格外疲勞，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還在餐廳裡昏倒，嚇壞一堆人。也常常忘記客人要點哪些菜、會有很虛弱的感覺、常常頭痛欲裂、也不想吃東西、腹部會突然其來地劇烈疼痛。
　　市集的伯伯阿姨都勸她去醫院檢查，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需要檢查。畢竟自己還很年輕呀，不會有什麼病才對！也許是自己大驚小怪了吧？
　　這消息傳到承的耳裡，承非常不放心，他堅持要帶她去看醫生。於是，他們吵了好大一架。
　　「走！妳不去看醫生不行。這已經不正常了！」承生氣地說。
　　「我好得很！不用大驚小怪！」語畢，她突然覺得腹部極為疼痛且有些暈眩。
　　承注意到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趕緊伸手攙扶她。
　　「妳看妳，都已經站不穩了！」
　　「哪有！」她真的不想去看醫生。其實她很害怕，如果真的檢查有什麼病的話，那麼這個家怎麼辦？那倒不如不要知道的好。
　　「真固執欸妳！」承才不管那麼多呢！一定要給醫生看看，因為現在這個需要看病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他最最親愛的姊姊。
　　承分毫不理她的抗議，就將她側身抱了起來。這麼一抱才發現，姊姊怎麼那麼輕？好像都沒有吃東西一樣，體重輕到不可思議。
　　「妳怎麼那麼輕？」承驚愕地問。
　　「不知道。」她氣嘟嘟地回應。


　　到了大醫院，做了一次精密檢查之後，醫生將她叫進診療室。
　　「小姐，妳是不是一直在工作、熬夜、作息不正常？」醫生詢問她。
　　不過承搶答了「對！她都一大早起床，很晚才就寢。」當承說完之後，她瞪了承一眼，承卻裝作沒看到。
　　「小姐，妳有沒有固定在檢查身體？」
　　「沒有，沒有檢查過。」她回道。
　　「小姐，妳知不知道家中有沒有親人因為肝癌而死？」
　　「有。我的爺爺。」
　　「我現在要說的事，希望妳不要太難過。」
　　「什麼事？」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開始緊張。
　　「妳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承緊張地脫口而問「什麼病？！」
　　「Hepatocellular carcinoma。妳知道這個病是什麼嗎？」
　　「不知道。」她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
　　「肝癌，也就是妳爺爺的死因。」
　　頓時，她和承都呆掉了。
　　「而且，是接近末期。」醫生緩緩地道。

　　離開診療室，她的腦筋一片空白。

　　她住院了，接受密集的治療。起初，她是不願意的。她不想讓自己的病拖累承和阿弟。
　　但承堅持。承說他這幾年來有存了一些錢，再加上她八年來一點一滴的儲蓄，生活目前暫時是不成問題。
　　阿弟知道姊姊喜歡油菜花，於是到了她常常光顧的油菜花田偷偷採了一束回來。

　　住院的期間，她想了很多。這八年來她努力掙的錢是已經不少了，因為這些都是她想要供阿弟讀書的錢，所以她省吃儉用將她所賺的大部分存了下來。
　　空閒時，她會輕輕觸碰油菜花辦，望著窗外的景色，接著陷入沉思。冬天快要結束了，再一個多月。等到那時，油菜花是不是已經枯萎了呢？而她，是不是要快要不行了呢？
　　不！她不願意！她還沒有看到承成家，也還沒有看到阿弟立業，她怎麼可以先走？
　　不行！更何況，他們已經少了父母，怎能再少了姊姊？
　　可是，這幾個禮拜，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她覺得她一點一滴在失去生命力。
　　
　　這時候…
　　阿弟敲敲門進入「姊，妳睡了嗎？」
　　「不，我醒著。」她很開心看到阿弟。
　　「姊…，我翹課了。」阿弟愧疚地說。
　　「什麼原因值得你翹課呢？」她微笑。她很明白阿弟是想來看看她。
　　「因為我覺得我一定要來常看妳，我好害怕以後就看不到妳了，這樣子我會遺憾一輩子的。」阿弟誠實地道。
　　「傻孩子。」她摸摸阿弟的頭。
　　「就算以後你再也看不到我了，我依然伴你左右，純粹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
　　「真的嗎？在哪裡？」阿弟傻傻地問。他自私地希望姊姊可以陪他一輩子。
　　「你再靠近一點。」
　　「嗯。」
　　她將手按在阿弟的左下胸口「在…這裡。」
　　阿弟說不出話來，他將兩手疊在她靠在阿弟胸口的手背上。
　　「…嗯。」阿弟大哭。
　　她再次摸了摸阿弟的頭，說了一聲傻孩子。


　　她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似乎在等待什麼…。
　　赫然，窗外傳來一陣悶雷聲，她知道春已回大地。
　　美麗鮮黃的油菜花田，接受陽光的洗禮，那景象，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一次，油菜花不再是黯自凋零，因為有她的陪伴…。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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