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尾，莊淑芬寫給孫大偉的信

讓時間先倒帶，一如20多年前，那個擔任總經理的總是講不過那個作ECD的，於是那時的我就寫信給那時的你。天曉得，無論過去與現在，還真不知道有誰可以講得過你的，除了宋秩銘以他獨特的言語方式逼得你必須告訴他大家都聽不懂的時候。

而我，就是那少數在你額頭鼻頭一起冒汗卻依然才思便捷咄咄逼人的餘威下的倖存者。面對一個才高不止八鬥點子多如汗毛連罵起人都獨幟一格的創意夥伴，要當一個把話有條有理敍述完畢的總經理真不容易，這還不提你那183公分仰望彌高的身材，誰教當年的奧美崇尚所謂ECD（執行創意總監）與MD （董事總經理）平起平坐的夥伴關係。現在想來，感謝那難得可貴挑戰智商的合夥歷程，鍛煉了我日後與任何品種的ECD合作“蝦米攏不驚”的功力（這話必須用台語發音才給力，原話意指什麼都不怕）。你知道就是那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境，嗯，承認此比喻有點不倫不類，不過“偶”就是那意思啦。

今天我還是想寫信給你，雖然11月19日才參加完你在臺北的攝影展與廣告展，也連續在當日的早場與午夜場都講了回憶你的話。其實，那天我有點嚇一跳，不知道自己講話的地位被提升到兩個來賓之一，與聞名遐邇的趙少康先生同列，好驚恐，跟你一樣，幸好我有準備講稿的習慣才安然過關。原來，大小姐我在你的人生歷程中擔當這麼重要的角色，你早說嘛！

記得去年你和家人到北京，我們見面吃飯，閒聊時，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我的生日又快到了，是否再辦一場趴體提供大家生活目標。我拼命搖頭婉拒，一方面是客氣，一方面心裏想才不要給你得逞。無奈，我心軟，時間一到，又自動獻上一起出遊的念頭。臨到日子接近，我想逃脫，卻和過去一樣，再度屈服在你的強勢威脅抗議之下：你怎麼可以不玩？我們可是要玩的！

就如此這般半推半就地，今年8月的某個星期六，一群管他現在是否在奧美的人，就盲從地被你趕到遊覽車上開始一天的宜蘭之旅。大哥當領隊，不是別人，就是你啦，大姐二哥小妹還有他們的關係人等，全部站到一旁，你說東大家不敢向西。馬原說得好，我們全都各就各位回到原點，只是善良無知的他，哪知傳說中虛有其表的“女暴君”，對，就是我啦，心底深處有多怕那個真材實料如假包換的“男暴君”，對，就是你，孫大偉！終於，20多載的陳年舊事，在遊覽車上擺平，是誰怕誰，誰受冤屈，水落石出。

聽說回來後，一向憎恨遊覽車的你，告知朋友們坐遊覽車旅遊很不錯。我覺得跟我們這一群的素質有很大關係，哪里找來如此和諧又知進退的優質旅客？無論崇拜你的喜歡你的怕你的還有愛你的，不僅沿途充當被你偷拍的對象，還得與你較勁說笑話兼鬥嘴。還是老樣子，沒有人說得過你，全車被你逗得嘻嘻哈哈，東倒西歪好不快活；還是老樣子，你幫我設定明年新目標－騎自行車環島旅行。你說你是第一號拿到證書的，得意洋洋。我呢，聽著想著，不敢點頭畫押。當下，想起有一年你要我跟著大家去學浮潛，本來說好去的卻因當時的另一半強力反對而放棄，你非常不以為然，還想去找當事人理論一番被我勸止。這就是滿腔熱情血氣方剛的你，擅長激勵別人做你認為他們該做的事。

再一次證明你是對的，如果不是你堅持，八月宜蘭之旅不可能成行，而我們大夥兒就失去了與你共渡最後時光的機會，好險啊。誰會料到，不到一個月，你就令人措手不及地躺下來。我還一直“肖”想（台語：渴望地想），你一定會出人意外地回過神然後再興高采烈地說一遍你的昏迷經驗，就像上回你把心臟插支架的事說得讓大家耳朵貼得趴趴一樣。這次，我錯了，還錯得很離譜。

談談記憶中的幾樁往事。你可知道，我的記憶庫是用年份儲存的。你走後，在接連三天的記者訪問中，我其實不太記得你何時加入奧美的（當年的國泰建業），應該是1984吧？但我清楚記得如果不是太太袁自玉把你的履歷表寄到奧美，大夥兒與你就完全無緣撞在一起。人人都要感謝她，讓廣告界發現了你。一個天生就是做廣告的反骨奇才。崛起于廣告，卻又超越廣告。這是我對你的事業做的總結。反正這一回你無法反駁，我說了算！啊，繞道了，回來回來。

九年九個月，你說是你在奧美的歲月，也是我們同在屋簷下合作的時光。九九久久，其實不久。只是那一段時間密度刻畫了許多令人無法忘懷的光陰故事。比稿屢戰屢勝不說，我們還在你的創意領軍下贏得了許多獎，連領獎者上臺致辭，你都要品質把關。你是說到做到的行動派，80年代早就一馬當先實踐work hard，play hard的范兒。帶頭努力工作爆發創意，帶隊上山下海四處遨遊，儼然就是呼風喚雨的角頭老大。說也奇怪，身為管理層的宋秩銘和擔任業務衝鋒陷陣的我，不僅毫不在意，我們還很得意，覺得這種大夥兒像家人般公私不分的感情有助於創意環境，何況我們一直強調夥伴關係。大家都掛在嘴上：先有創意，才有生意。那是當年我們忠貞不二的信念。

於是白天高談策略，晚上大戰創意，培訓都在週六日，因為怕耽誤客戶。記得嗎，我們連面試都動員所有資深人員，必要時還是週末加班看人。沒人抱怨，為公忘私，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純真年代！

如果沒有你，奧美當年會是如何？這種已發生的假設性問題，我覺得意義不大。當然這不是我提出的，是TB在你的午夜場的自問自答。我倒是確定，你的存在，帶來很多喜怒哀樂；你的熱情，煽動無數年輕的身心；你的堅持，穿透時空流傳至今；你的用心，創造無數廣告經典；你的細膩，撫平許多人性坑疤。

袁自玉那天在攝影展會場告訴我，她口中的垃圾，原來是你念舊不舍來自親友的書信，你一封封小心翼翼地保留，就像你保留我二十多年來寫給你的信，連鋼筆筆跡都沒褪色。小玉和我一致同意，閣下擁有異于常人的一顆大心心，裏面渾然天成裝有許許多多的抽屜，和你相遇又相知的人都有一格，而最神奇的，每個格主都覺得被你獨特地對待，因為你層出不窮的創意豐富了他們的人生旅程。（啊呀，這樣說來，你很social嘛，不過，沒有人像你一樣，social起來，發揮創意也真情感人！）

一顆大心心的愛，永遠停留在數不盡的小心心裏。說到這兒，你記得多年前你送過我一個有四個抽屜的木頭櫃嗎？依照物價指數，我應該在你的心裏有很多抽屜才對，啊哈，這樣一想，倍覺溫馨。當然你送我的東西不只這個。1990年初，我準備到倫敦工作一年，臨走前一天，你跑到我家，送了兩條羊毛圍巾，要我在異鄉保暖，你說你怕離別，不到機場送行。我們如姐弟般的感情，其實不止緣於工作，還有並肩走過苦難的1989，那年發生好多事，在不同的人身上，你我都沒躲避現場，還一起勇敢面對。沒有你的挺身相陪，不知那一年，怎麼走過。族繁不及備載，為怕傷及無辜，細節就此打住。

另一個痛心的年，就是你帶著號稱是火種離開奧美的那年。參加了我的最後一次公司大會，還寫了洋洋灑灑的一封與君訣別書告知天下：“我走了”。然後，頭也不回地留下我收拾殘局。當時的TB早就往返大陸與臺灣，開拓奧美中國。很多人看好戲，一邊撻伐一邊喊衰，奧美崩盤論四起。幸好，還是有一群資深老戰友留守，我和你的繼任者王懿行花了足足一年時間重起爐灶（火種被你帶走了啊！），後孫大偉時代，媒體這樣說。

雖然如此，我們沒有惡言相對，究竟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而我生平痛恨為公事反目成仇，你也一樣。何況我們又沒有深仇大恨。事過境遷，不到兩年，我們依然姐弟情深互有往來，當然日後你的交友四通八達，幅度之廣早就不可同日而語。所幸，惜情如你者，並沒有把一幫奧美兄弟姐妹拋棄，每到關鍵時刻，你還是登高一呼，眾人就自然而然地聚集一起。天生老大，老了還是老大。就像2003年，我親口告訴你我要離開臺灣到大陸發展，你吆喝著（就是你出嘴巴別人做事那種）就為我辦了一場惜別聚會。

離開家鄉幾近八年，一回臺北，我總惦記著找時間與藉口去看你們。你的每個新辦公室，我都一定親自拜訪，除了敍舊閒聊，我個人很喜歡你親自把刀的裝潢風格，這世界應該沒有聰明人肯幫你作室內設計吧？你會是天下第一難搞的客戶。離開奧美這段時間，你也主動幫忙好多事，譬如我們從民生東路搬到松仁路的喬遷酒會，你不僅親自到臨，還特地安排當時的馬英九市長來拜訪奧美這個大鄰居。

有求必應，只要開口，你做得到的，你從未回絕，譬如設立林宗緯的獎學金，你用最快的時間幫了大忙。當然你一點都不鄉願，做不到的，乾脆不拖拉。很少人可以那麼自在地洋溢天生熱情，又可以那麼坦然地評斷大是大非。

你的矛盾造就你的精彩，你的善良勾勒你的本性。我何其幸運認識你，起於事業職場，終於人生道路。

這封信,出自我的手我的心，但是我相信,這封信也代表很多人的手很多人的心。

就像你在八月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你說你是眾人的大哥，我的小弟。我愛你，孫小弟。我們有朝一日一定會再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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