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25 14:30:05金打雜妹

住宿家庭

許多人跟我一樣,對住宿家庭有著極端的想像,以為若非是個美好的文化交流經驗,就可能是一趟恐怖之旅。結果,大部份的人都會發現,我們既沒有好運到在與茫茫人海中有著幾個星期緣份的家庭一見如故相親相愛,也不會倒楣到遇到可怕的房東欺負我們,其實,對大部份的住宿家庭而言,這就只是一椿生意,是一場在商言商的交易。

那天,長途的飛行打亂了我對時間的秩序感,經過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早晨,才十點多,我就到了我的城市,乾淨整齊,井然有序。房東太太開了門,給我個燦爛的微笑,我踩著樓梯上樓,好驚訝這房子的古老程度,因為只要我一走動,樓梯跟著奏樂晃動。後來我才發現,英國人習物愛物,不見奢華誇張,處處素樸簡單。

房間門沒有鎖,只能輕掩,我嚇了一跳,在一個陌生的家庭裡,唯一屬於我的地方,居然不能鎖門。問了同屋子的韓國小孩,他的門也一樣。到了學校,才發現,幾乎所有的學生房門都不能上鎖,當然住到人家家裡,除了全然的信任外,實難防有心小人,可是這裡的房東怎麼都如此相像,即使在租來的房間裡,他們仍無所不在地宣示主權。住宿家庭的成員都很君子,只有他們的愛貓,老是在我昏昏入睡時,突然撞開我的門,跳上我的窗台,或是趁我不在家時,上了我的床,躲在棉被下,給我一個非常意外的驚嚇,然後瞅著我,一臉喲,你這過客,怎麼擾我清夢的神情。

在出發前,介紹學校給我的彼得說,這所學校選擇住宿家庭的原則就是,只用中產階級的家庭,不像有些學校,是失業家庭聯盟,因為這樣,他們對異國文化會有多一點的興趣,而不光只是想賺錢而已。即便如此,一堆學生聚在一起聊起房東,房東太太,無論來自那裡,共同評語就是,真小氣。

平心而論,我的房東對我們還不錯,至少會讓我們吃飽。不要笑,這真的是很多學生共同的困擾,像配給一樣的晚餐,讓很多學生每天都在挨餓,或是忠實呈現英國人舉世聞名的難吃料理,以及缺乏想像力的菜色。雖然吃得飽睡得好,相處也沒有問題,可是這一切就是怪怪的,在茫茫人海裡的隨機配對,有緣千里來相會,就這樣闖進一個陌生的家庭生活,對彼此來說,都需要適應。

那種感覺就是,與不熟的人擠在電梯裡,寒喧結束後,再來要說什麼。換個場景,在廚房裡,晚飯時間,房東,房東太太,房東的青少女女兒,韓國小孩與我,我們專注地吃著飯,偶爾交談,話題沒了,飯吃太快等飯後水果時,除了死盯著電視外,真的不知道能怎麼辦,我每每想逃,算了,只不過一個蘋果罷了。有我們在,房東一家也很難真正談話,有房東在,我跟韓國小孩也不能自顧自的談論學校的事情,我每天都期待著,房東一家吃飽清理完,到樓上客廳,那時廚房屬於我,我可以輕鬆地泡一杯茶,跟韓國小孩聊聊天。

不愉快的時候,更能看出文化差異。身為東方人的我們在真相前總是想,是我們錯了嗎?某日房東太太煮了魚飯,不吃海鮮的我完全無法下嚥,她一臉不悅,把飯端走,「那麼你沒得吃了」雖然她最後還是泡了一碗麵給我,但我卻覺得帶給人家困擾而感到很深很深的愧疚。飯後,韓國小孩安慰我,建議我第二天正式向房東太太道個歉,我照做了,房東太太卻一臉無事說,「我知道了,學校告訴過我了,是我忘了」。我怔住了,我已事先告知學校這件事,她也知情,那麼讓我吃泡麵絕對是她的錯,為什麼我們一遇到事情,缺乏據理力爭的勇氣,反而讓自己變成勢弱的一方?就如同後來我回台灣後跟彼得聊起一些小小的不愉快,例如房東一家出門後把暖氣關掉把我們凍地半死,例如說他們讓我吃跟他們不一樣的喜瑞兒,不是食物的好壞而是心意等等。彼得說,你真的應該跟學校反應這些事的。為什麼我不反應,我想大部份的東方學生都跟我一樣,因為沒有那麼嚴重,沒有那麼嚴重的事,一旦浮上台面,豈不更尷尬?

在一個韓國小孩出遠門的晚餐時刻,房東先生突然咆哮出來「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 now」有種山雨欲來的烏雲滿天,我識相地把手中的水果隨便吞了下去。我右腳才踏出廚房,身後就傳來一陣爭吵聲,我躲進房裡,卻躲不掉他們的彼此指責的隆隆炮聲。房東先生甩了門離家,我知道房東太太正在嚎啕大哭,他們的女兒在自己房裡把音樂開得震天響,我這個局外人,要怎麼辦才好?第二天,我晚歸,站在記錄我們在家不在家或是遠行的白板前,發現房東被除名了,如果照這個白板上的記錄,最晚回家的我應該鎖門,又擔心這是房東與房東太太之間幼稚的遊戲,該鎖門嗎,我真的考慮了好一會兒,萬一等會房東回來進不了家門了,又該怎麼辦才好?
 
房東並沒有回來,我們四個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地繼續生活,直到韓國小孩要搬離前,我們才首次聊起他們的家務事,原來在我住進去前,已經吵到快離婚了,這次大概是真的有心努力卻無法再繼續,這不只是爭吵,我那時才知道。

韓國小孩也搬走了,我們三個更沈默。有一個傍晚,我下課回家,看到房東太太垮著臉若有所思站在落地窗邊,她好像看到我了,我向她打了招呼,她卻什麼都看不見。我輕輕地進了門,走過她的身邊,她依然望著窗外,時間彷彿靜止,除了卡本特兄妹的音樂在迴盪。原來她聽卡本特啊!除了古典音樂外,幾乎其他的音樂類型在房東口中都是垃圾,每晚陪著老公聽古典樂的她,把卡本特遺忘多久了呢!這個好寂寞的一幅圖像一直在我腦海裡,我很不忍,可是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悲傷漫延在空氣裡,我知道就在那裡,可是我無能為力。

所以,我也搬走了,到底是別人的家,我無法輕鬆,終究無話可說,日常交談結束後,凝結著沉默好尷尬。所以我找了個可以上鎖的房間,想與世隔絕時就是我的天地,我可以自在地打滾,伸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