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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那裡想了很久。

　　沒有琴聲的琴房非常安靜，鬧鐘聲此起彼落響起來，我聽見鄰居起床的聲音，路上的人車開始多起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或者，我應該想什麼。

　　我聽見腳步聲由樓下咚咚咚上來停在門口，然後又咚咚咚地走開。

　　然後，我刷牙洗臉換衣服，我吃早餐穿鞋子下樓鑰匙帶了好出門，老媽他們說了什麼我一點也沒留意，反正今天要去韓老師家。

　　韓老師的家在小時候上學的路上。要先走完一條長長的紅磚道，過了馬路，從靠左手邊的第二個巷口走進去。我還記得是14-7號，紅色的木門漆了白色的橫線條，房子的外牆摸起來粗粗沙沙的。

　　按了電鈴，發現門沒關，看了一下我決定自己走進去。

　　經過小院子，拉開第二道紗門，韓師母在圍裙上擦手笑著對我說：

　　「哎，又不是沒來過……快來，桌上給妳倒了熱蜂蜜茶呢。」

　　低著頭我走進去，一直在想韓老師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會不會還是拿著那雙長筷子，站在琴椅後方，準備著，伸出手──

　　天啊我不敢想下去，我還是逃走好了！

　　這時候一抹藍色的影子從客廳左方的小房間走出來，啊啊啊！是穿著唐裝棉襖的……韓老師。「坐呀。」他說。

　　明知道是軟軟的沙發卻總還是覺得裡頭藏了刺，怎麼也坐不下去。老師咳了兩聲，我連忙把小几上的保溫杯遞過去。

　　老師的習慣沒有變，我的反射動作倒是快了許多。

　　老師看起來和我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背彎了些，肚子凸了些，頭髮更稀少了，個頭也不像小時候的那個總是冷著臉的巨人。

　　接過杯子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他隱隱微笑了一下。

　　淡淡的茶香隨著熱氣散出來，一絲絲白煙冒著。老師瞥了瞥我，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蜂蜜茶，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可是我……

　　算了，喝就喝嘛，嗚。很當心不發出任何聲音，我一雙眼睛只敢盯著杯底看，至於老師在想什麼，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我都不敢偷看。

　　「我說妳呀，最近過得怎麼樣？」老師放下杯子。

　　「……還好啊。」杯子放好，我把手放在膝蓋上，努力裝乖。

　　「那，妳倒是說說看那個比賽是怎麼個回事？」

　　「呃那個啊，這……嗯，就是……」

　　「過來這邊說。」他指指鋼琴。

　　循著老師的聲音看過去，那架黑色巨大鋼琴的體型在一瞬間變得愈來愈大，叫我幾乎不能呼吸，心臟也差點停住，喘不過氣。

　　「我……」

　　老師站得筆直，眼睛直盯著我，嘴唇抿成一條線，他的手抱在胸口，整個人看起來就跟我小時候的那個可怕的鋼琴老師一模一樣！

　　我的腳乖乖地走過去，即使心裡有千萬個不願意，即使心裡想要大喊：「拜託你饒了我吧！」，最後我一句話也沒說，還是一副乖寶寶相。

　　韓老師坐了下來，坐在琴椅上，指著旁邊的小椅子。「我是要妳坐在那個地方，不是要妳上斷頭台。」

　　咦？不是要檢查我這幾年退步了多少嗎？不是要從頭驗收我會的曲子彈得有多七七八八不能見人嗎？不是要拿長筷子出來狠狠地挑我毛病？不是……

　　我坐了下來，把椅子微微往後挪了一些。

　　老師的身體坐得又直又挺，整體姿勢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當他的手指碰到琴鍵的那一刻，我立刻想起為什麼小時候的我會纏著媽媽說：「我也要學鋼琴！」了。

　　我喜歡鋼琴的聲音，沒有原因。

　　我喜歡手指在琴鍵上舞動的感覺，沒有原因。

　　我喜歡音符在我指尖跳躍，沒有原因。

　　只因為我喜歡，沒有其他原因。

　　老師彈的是「小白花」，我的鋼琴入門曲。

　　「為什麼妳們都是彈拜爾，只有我不是！」我還記得回家以後跟姐姐抗議，人家也想在學校裡跟同學說：我練到拜爾第幾第幾啊！

　　「這個呀，妳去問韓老師啊！」她們只丟給我一句話，就手牽手跑去玩，丟下我一個人。

　　接下來，每個人到韓老師家上課的時間都不一樣，我的是排在星期三。

　　「手抬起來，手腕手腕，抬高……妳看妳，手腕要懸空，妳看妳那個手，裡面連放個鴿子蛋都會被壓破，像什麼樣子，快，抬高！」

　　韓老師的長筷子在我的手心手背刺來刺去，我一面躲一面彈，眼睛雖然盯在樂譜上，可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

　　一個月過去，小白花連芽都還沒長出來，我卻開始有星期三症候群。

　　「媽，我肚子痛，好痛好痛……」

　　「怎麼回事？」媽媽拿了胃藥過來，手放在我額頭上。

　　「我不知道，反正就痛死我了嗚嗚嗚……」

　　全身冒冷汗痛到臉色發白嘴唇發紫整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帶去看醫生什麼毛病也檢查不出來，媽媽只好去跟韓老師說對不起。

　　韓老師怎麼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鋼琴課停掉之後，我也不再上醫院。

　　後來我的音樂課，是跟鄰居小朋友一起手牽手去上YAMAHA的音樂班。在那個地方我很快樂，五線譜在那個時候不再是痛不欲生的怪物，而是一階一階的樓梯，每踩上一級，我就可以玩更多的東西，譬如三角鐵，譬如小喇叭，每個人的樂器都不同，拍子也有差錯，可是，我好開心。

　　雖然，我看見老師彈鋼琴的時候還是會隱隱覺得痛。

　　一直到後來的後來，我遇見了大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