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5 09:12:52愛吃草

【癌細胞04】1019號病房(4)end

No.191——那對最吸引我的母女

我在術前的半夜醒來,不是手術前的緊張,而是從191傳來的騷動聲音,加上膀胱裡的水容量過載,讓我醒來。

191的騷動隱約傳來,毫無壓抑的人聲夾雜著嘔吐及慌亂聲,剛從夢中醒來的我,只感覺腦神經中樞是叫我起床「清倉」,在進廁所前,因為剛好在廁所旁的191布廉難得打開一小縫,不經意看到床上那蒼白的臉,她的形象就像我常在電視中看到的癌症重症病患,頭上戴著毛線帽,那意味著下面的光濯,感覺到偷窺的無禮,我急忙移開我的視線閃進廁所,只是那夜的一眼,讓我在日後聽到的母女對話中,有著具體想像的形體。

夜裡的偶發事件,隨著隔日清晨開始的手術流程,並沒有在我腦中留下太多的印象,即使在等待手術的過程中,只有被那不厭其煩地詢問著「妳叫什麼名字?妳知道要動什麼手術嗎?有沒有藥物過敏?內衣褲要全脫下哦!……」從一進手術室,每移動一個位置就問一次,說一次,「我是xxx,我要動xxx手術,我曾對xxx過敏,我只穿手術服了……」直到我被麻醉後不醒人事。

或許是手術後的冰敷及努力休息,讓我的耳朵愈來愈靈敏,躺在床上沒事可做,睡飽了只能望著天花板發呆(脖子上壓著冰袋無法側睡),就在我清醒時到出院這不到24小時的時間裡,除了忙著注意該不該換管狀塑膠袋裡的冰塊外,還忙著聽192阿媽和195的狀況,當然,還有191。

因為191前一夜的嘔吐,所以感覺醫師和護士來巡看的機率特別頻繁,那位外科名醫師理所當然的只來一次(他很忙的,開了一天的刀耶!我對他的驚人體力感到好奇,也為後面開刀的人捏一把冷汗……)。

當——大概是住院醫師一到191床位,191的女兒更急忙將昨夜嘔吐的情況向醫師說明。
(我總是搞不懂那些醫師誰是誰,若不是外科名醫的助理只要一來都會自我先介紹一下,我可能到出院都不知他是誰,我記得以前總像是被實驗的人一樣,隨時有穿白袍的人來晃一下,也不知是那號人物,不然有些人就是自我介紹得有點心虛,也許是菜鳥一類的,所以也還來不及聽清楚他是誰,他就已經介紹完畢,基於對醫師及醫院的專業信任,我通常也不會多說些什麼,不過,經過一場與癌細胞大戰的歷程,我發現必須開始學習——不再沈默。)

為了察明嘔吐的原因和可能的影響,醫師仔細地詢問191狀況,最後甚至連手指頭都拿來數了。

「來,妳看我伸出幾根手指頭?」
(我想像著那位醫師對著191伸出若干根手指)

「四隻。」
(我第一次聽到191的聲音,說著台語,有些緩慢)

「四隻?妳算給我看。」
(醫師的聲音帶著些許的訝異……)

「一隻、二隻、三隻,這裡還有一隻。」
(這次我終於能仔細辨別191的聲音,低低的,節奏有些不協調,我想到以前有一位鄰居,好像是遺傳性的腦部疾病,導致精神及身體都有著特有的不協調感,類似輕微的腦性麻痺患者,她說話時就和191一樣的緩慢、低沈。)

「這裡還有一隻?」
(我感覺到醫師語氣中不可置信的程度又加重了,就好像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新聞,卻少了點驚多了點質疑。)

「對啊!就一、二、三、四……」
(191又慢慢地、仔細地數了一次,十分肯定的回答。)

「媽——妳好好算啦!醫生在問妳——」
(191的女兒好像看不下去,很想幫她媽媽數,但又不能因為一時衝動而影響醫師的判斷。)

「來,你再算一次哦!有幾隻?」
(醫師帶著哄小孩的語氣再問一次,可別想像是一個慈眉善目的人和言悅色地在哄騙,要想像是一位被小孩煩了一天的老師,正耐著最後的性子,努力地忍下心中的不耐,維持著最後的可親形象,企圖找出打破花瓶的兇手,一但無效隨時會抓狂或走人。)

「三隻。」
(倒是很快就回答了。)

「三隻?」
(我感覺到醫師在搖頭,一般來說,搖頭是無法從聲音中感受到的,但我就是莫名地從那位醫師的聲音中感覺他在搖頭。)

對於後來的結果我並不知道,因為我當時可能短暫地陷入昏睡狀態,只知醫師離開後,191的女兒突然開始責備自己的母親……(這時我真的完全清醒了)。

「妳怎麼不好好回答?妳知道嗎?妳這樣子讓醫師把妳當呆子!妳就在那裡裝傻!連醫師都在笑妳,妳知道嗎?……」

我無法完整地轉述191女兒的話,因為我心裡感到很悲哀,當時腦中不由得浮現五個字——久病無孝子,也有些氣憤,191都已經病得不輕了,還要去承受女兒的指責,真是情何以堪,相較於192和195的家人,191所受的待遇顯然差太多了,我很想請求那女兒不要如此責罵191,但是——誰能去管別人的家務事?對於女兒的指控,191小聲地試圖解釋,但我聽不清楚,那時只專注地描繪著不孝女與傷心母親的刻版畫面,差點沒連龍捲風的家族惡鬥場面都用上。

我突然懷疑起來,究竟那一種親子關係才是真實?長期照顧病人的壓力,無法依自己的想法及興趣做事,女兒的不耐可以體諒,那生病的母親想必也因為滿懷愧疚才如此低聲下氣吧!那樣的場面令人鼻酸,也暗自期許自己不要落入這般田地,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在191女兒發飆後病房又恢復了寂靜,我也迷迷糊糊地睡去……

再次醒來是什麼原因我也無法確定,時間又過了多久也都還來不及細究,我想應該有一陣子,大約有幾小時吧!

一醒來就聽到,從圈圍住191的布簾裡傳來啜泣的聲音,191的女兒好像剛開始並不在,隨著女兒回來,191的哭泣與哀歎逐漸加大音量。看多了惡言相向的連續劇場面,愈是悲苦低泣的苦角一但要配一位沒血沒眼淚、絲毫不被眼淚所感動的壞人才行,不過,這不是連續劇,我以為191的女兒頂多沈默以對,為自己剛才的惡言後悔,也可能為不斷重複的情節無奈。

然而,現實生活果然無處不荒謬,那女兒的反應讓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啊~妳怎麼在哭?」
(還不是被妳弄哭的?雖然時間隔得有點久,但一定是無法承受內心的痛苦,所以才會忍不住哭出來,不然那麼大的人了,怎會在這四周都有人在窺探的地方哭這麼大聲?)

「我不想活了!」
(終於出現經典對白了,但相較於電視劇中的惺惺作態,聽到這句話,只有無盡的心酸,就算當時我的傷口其實不痛,卻深深地體會到191那種因病而無法掌握人生的悲痛,若加上自己的親親女兒又如此地態度,真的會有生不如死的感受。)

「怎會這麼說啦!」
(女兒的聲音有點心急了,我暗想,誰叫妳對妳媽媽那麼壞。)

「沒什麼意思啦!活著沒意思啦!妳剛剛……還對我那麼……」
(191已經泣不成聲,原本就低沈的嗓音低到不能再低,甚至無法多說一句。)

「哎喲!我不是故意的啦!我是不想醫生笑妳,把妳當傻瓜啦!惜惜啦!寶貝!惜惜哦!不哭啦!我最愛妳了,不哭哦!寶貝~」

我又再一次無法仔細覆述191女兒的話,她此刻的語氣像是在哄騙自己的孩子一樣,但不是應付式的安慰,是真的感覺到她把191摟在懷裡,心疼地試著平復191的情緒……

怎麼會差這麼多呢?坦白說,我真的很驚訝,很難想像剛剛那語氣充滿不耐的小女生,態度竟然180度大轉變,而且私毫沒有矯情,這樣的轉變,讓我對她的感觀全變了,之前的惡言變成太過急於維護媽媽的形象,之後,直到我出院,未再聽過191女兒的惡言。

到底那一個是真實?人生,具有如此多的面貌,我開始試著揣想191女兒的年齡,有一次我們在廁所門口相遇,她還投以禮貌式的微笑,不到十八歲的少女吧!我想,在這個花樣的年華,整天在醫院陪著媽媽,只有父親來的短暫幾個鐘頭,帶著稚齡的妹妹(五、六歲吧!)出去逛逛,依然興高采烈地向191報告逛街的成果。或者是在醫院接到祝生日快樂的電話,也毫不保留地告訴對方自己心裡的喜悅與感動,當然也會和她的媽媽分享快樂,即使必須在醫院度過生日,她依然滿足且快樂。

我突然佩服起191的女兒,也突然理解這樣的一個孩子,即使情況不是很明朗,仍然以直率的態度面對。

後來外科名醫巡房時我才知道191是因為腦瘤而進行腦部手術,住院一陣了,所以醫生不知是要鼓勵她早日康復還是基於年底健保給付的考量,在不經意中留下了一句「也不能住太久啊!」之類的暗示,不過,他也鼓勵191可以出去走走等等。

所以,在我出院的時候,和191在病房外的走廊擦身而過,我對191的感覺並不陌生,但卻是未曾謀面,和她女兒也只是一面之緣,我正在想要不要微笑地說聲再見,但又有點心虛於自己對191的隱私窺探,也怕自己要出院的心情太過雀躍,刺激了191,因為我除了脖子上多了一小塊紗布,和住院前沒什麼不同。

就在交錯的那一剎那,我又看見191女兒的淺淺微笑,而且好像在錯身之前她曾向191解釋我是誰一樣,所以191也有著企圖帶著微笑的注視(我會用企圖,是因為她太虛弱,全身的力氣正用在步行上,微笑是件奢侈的事),我突然明白,191應該也是不吝於表達和善的性格,所以養成女兒的率真。

那時,我還真討厭自己慢半拍的個性,在還來不及回應她們的善意之前,已經和她們錯過了,我總不能再回過頭去微笑並說聲再見吧!到現在我還是覺得自己當時應該微笑,因為我感覺和善的回應,就是對191母女的鼓勵,但是,我終究是錯過了……

後記
終於把這篇「1019病房」寫完了(竟也寫了九千多字),寫的是我開刀住院那幾天,從住院時就一直有把它寫下來的想法,只是懶人加蝸牛性格再次發揮,在那短短的三天不到的時間,我看到了生命中的苦樂,讓我感觸良多,當時我若以同樣是癌症患者的心情在那裡,會不會有不同的看法?還是只聚焦在體內的「惡房客」而無視(聽)於周遭的悲喜愁苦,我已無法得知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當時知道自己是惡性腫瘤,我依舊是幸運的,我是如此深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