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10 18:14:21飄飄

AK同人《等》 給小米(對不起,只找到簡體)

等等等等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题记


一 、2005年夏天,车站喧嚣的出站口,他走过来叫他的名字和也。一个等了他整整十年的男人。

K SIDE

和也,我来了。

仁站在那里,摸着我的头发对我笑。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只是待在十年前的那场梦里没有醒。

十分钟后,我坐在小旅馆阴暗的走廊里,看着仁在窗口掏出皮夹抽出几张残破的纸币。

一间单人房。声音沙哑而不留余地。拿了钥匙,仁走过来揽住我的腰。

和也,我们走。他低下头对我说。略长的额发遮住眼睛,面容被昏黄的灯光晃得暧昧不清。行李箱在他身后拖出颠沛流离的轨迹。

房间很小。弥漫着潮湿而艰涩的味道。

他迅速开门,关门,把行李箱随便一撂。然后用整个身体把我按到墙上吻我的眼睛。

和也,你瘦了。他温热的手指撂开单薄的衬衫在我的身体上游移,触到胸口大片大片突兀的骨骼时突然停住。压抑着逐渐急促的呼吸,语气里有温柔的责怪。

我笑了笑,伸手去解他的皮带。凑到他耳边用蛊惑的声音说,仁,不要停。

透过那层粗糙的布料,我的手指撩拨着那片明显的突起,然后感到手心的灼热在慢慢坚硬。他看着我,点了一下头。然后豪不迟疑把我扔到那张陈旧的小床上,压上来狠狠吻遍我的全身。纠缠中,衣服被生生扯开,扣子掉在地上,发出微不足道的散乱声音。

我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冬天,家乡的那个小小阁楼上,仁第一次要我。

天气很冷,我们脱了外套蜷缩在被子里。我说,开始吧。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来解我牛仔裤的扣子。半天也没能成功。最后红着脸对我呵呵地傻笑,和也,我着急。

事到如今,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莽莽撞撞进入我的身体急急忙忙释放后,看见那些沾在床单上的血迹,心疼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在厚厚的被子里紧紧地抱着我替我揉小肚子。然后探出头在阁楼那扇小小的窗子上用力哈气。他用颤抖的手指在哈出的雾气上面写了一行字,赤西仁爱龟梨和也,爱一辈子。我指着那些歪斜得几乎难以辨认字撑着腰小声地笑。仁你的字真难看。

五年后的今天,伏在我身上的依然是那个仁。却不再是那个生涩的仁。手指每一次触摸都落在能让我疯狂的位置,每一个吻都熟练地让我只能被动地回应。膝盖霸道地顶在我最脆弱的地方,缓慢地起伏,摩擦地恰到好处。他伏下来吮吸我的耳垂的时候,可以看见他长满青色胡渣的沧桑的脸。眼神里除了迷离的情欲,似乎还有一种郁积了太久的彻头彻尾的悲伤。

是的。悲伤。

我努力地忍住眼角几乎要泛滥的泪水,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锁骨。然后在如愿听到他的呻吟后,缓缓地张开双腿。像在五年前那个阁楼里一样微笑着对他说,仁,开始吧。

和也,我爱你。进入的时候他伏在我的肩头含糊不清地说,然后把舌头粗暴地伸进我的口腔。

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把手指紧紧扣进他的背里,用力呻吟。他低嚎着,在我身后疯狂抽动,似乎要用尽五年的思念积聚而成的所有力气。

恍惚中,我仿佛闻到了那年夏天淡淡的金线花香味。木制的床板咯吱作响,就像仁每次半夜爬上我的阁楼,白球鞋踩在坏了的第七个阶梯上,发出的小声吟唱。

仁,你回来了。太好了。感觉到身体被一阵灼热的湿润冲刷得隐隐作痛的时候,我摸索着仁的脸,吻干他两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苦涩液体。手脚紧紧地盘在他的身上,不敢睁开眼睛。


这是我们分别五年后第一次相见。


早上醒来的时候,仁依然在熟睡。我轻轻的撩开他遮住眼睛的发,在他耳边吹气。

他突然笑了,仰起头来,顺势捧住我的头亲吻我的眼睛。和也,不要闹。

从行李箱里挖出两个被压扁的面包,混着半温的开水草草吃下。仁把我搂在怀里帮我按摩有些僵硬的腰,一边看着散乱在床四周的衣裤和一小团一小团凌乱的餐巾纸,转过头来对我说,和也,我们这样的,是爱情吗。

你说呢。我白了他一眼,用力地踹他白色内裤上微凸的小肚子。然后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嗅着那里传来的熟悉的海水味道,我在想,我何尝不想拉着你的手哪怕在大街上多走一分钟,而不是躲在这个阴暗的空间悲伤地做爱。

可是仁,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TBC

========


二、1995年夏天。他答应带他去看海。他拿着那株血红的金线花,蹲在墙角傻傻地笑。

A SIDE

滚。都给我滚。

父亲在母亲连续第六个没有回来的夜晚,用血红的眼睛看着我,摔碎了第七个啤酒瓶。

十一岁那年夏天,我只是个脾气倔强的孩子。安静地吃完面前的半碗担担面,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趴在一桌狼籍边呼呼大睡的男人。然后从柜子里偷出家里的最后五千日圆,背着那只破烂的蓝色书包,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

车站很拥挤,我握着残破的钱币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被推到售票口的一刹那,我看到售票员身上那件复古的黑绸褂子,上面绣着一朵血红的金线花。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奶奶,那个全家北迁时怎么也不肯离开家乡的守旧女人。那是她最爱的花。

报出那个偏僻的南方小镇的名字,我爬上一辆拥挤的火车。

车程是一天一夜,空气很糟。蜷缩在厕所边狭小的窗口,我开始回忆四岁之前在那里度过的平静幸福的童年。父亲母亲总是很忙,大部分时间都是奶奶照顾我。记忆里她有慈祥的面容和丰润的手掌。她总是安详地抱着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里种满了大片大片盛开的红色金线花,风吹过的时候,会飘来一种独特的有些酸涩的清香。这个时候,如果我跑去摘下一朵插在奶奶有些花白的鬓发上,她就会呵呵笑着奖励我两颗苞谷糖。

七年后,我再次走在似曾相识的田间小路上。远处是大片大片褐色丰腴的土地,还有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木屋。背包很重,但是我的脚步是从来没有的轻快。路过一片金线花丛的时候,我蹲下身,轻轻折下一束放在鼻边,大口呼吸那些残留在时光里有些酸涩的清香。

然后我看见了九岁的和也。

一间带阁楼的木屋前。一个满身伤痕的男孩,只穿着一条破烂的蓝色裤衩。蹲在门外的阶梯上小声抽泣。

我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一件衬衫披在他身上,伸出手抚摸他的有些干燥头发。然后看见他缓缓抬起的小脸上,满是淤痕和泪水的眼睛。

哥哥,你知道海在哪里吗。我要去找我的爸爸。他看着我,噙着泪水喃喃地说。

我笑了笑,凑过去吻他的眼睛。如果你不哭,我就带你去看海。然后把手里的那束红色花朵花塞进他的掌心。

听见这句话,他迅速擦干了眼泪冲我傻傻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线。

哥哥你说话要算话。



凭着依稀的印象,我拉着和也的手跑到了老家门口。

那扇破旧发霉的木门缓缓打开的时候,奶奶眯着眼睛在门口看了我很久很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容,眼角有隐约的泪。我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趴在她耳边大声地说,奶奶,我饿了。和也局促地站在一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手心温暖而潮湿。

接过奶奶递来的两块荞麦饼,我跟和也坐在院子里聊天。他狼吞虎咽地啃着隔夜有些僵硬的麦饼,告诉我他的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生病死去。爸爸是一个海军,在北方一个部队的轮船上做舵手。可是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刚才是他这个星期第三次被继母毒打一顿关出门外。原因只是偷吃了桌子上的三颗苞谷糖。

可是我真的很饿。我几乎两天没有吃过东西。

他委屈地看着我,瘦小的身体蜷缩在过于宽大的衬衫里,显得那么孤独而无助。脖子上斑驳的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红色的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心痛。

我把剩下的大半块饼全部塞到他手里,然后抱住他,感觉他瘦削尖锐的骨骼搁得胸口隐隐作痛。

他楞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饼轻轻地拍我的背。

哥哥,不要伤心。等我爸爸回来就好了。他不回来,你可以带我去找他啊,你刚刚答应我的。

我收紧了抱他的手臂,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年夏天,金线花开的特别旺盛。我在那个南方小镇呆了整整一个月。几乎天天跟和也在一起。

他带我去山上抓蚱蜢,网蝴蝶。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把所有战利品放生。

或者只是在镇子最西角的道口,沿着蜿蜒的铁轨慢慢地走。

他喜欢揪着我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走在被太阳晒得有点烫的钢轨上,然后不停地小声说话。

他说小时侯他的爸爸最喜欢带着全家这里。爸爸妈妈坐在旁边的山坡上看夕阳,他一个人在铁路四周蹦蹦跳跳地玩石子,抓蚂蚁。然后在暮色浓重的时候,三个人手拉手,沿着铁轨慢慢走回家。

他说他已经记不清妈妈的脸。只是记得她眉角和我一样有一颗痣,笑容很温暖。

他说爸爸每次回来看他,身上都会带着一股淡淡的海水味道,虽然涩涩的,但很好闻。

每次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眶都会红一下,然后抓起我的衣角用力吸气。

仁哥哥,好象和你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他的继母依然给他吃很少的食物,依然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理由打他。

那一天,为了抓一只从篓子里逃跑的青蛙,他被小溪边岩石绊了一交,全身衣服都湿透。路过他家的时候,那个女人尖叫着冲上来揪住他的耳朵,声音尖锐而冰冷。她剥光的他的衣服把他拖进家里,长长的指甲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划出一条条红色痕迹。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自己不是一个大人。憎恨自己甚至没有反抗一个女人的力气。
我只能站在他家门外,辨认着木条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他无助而沙哑的呼喊,流着眼泪用力撞门。直到天黑,手麻了,眼泪干了,耳边轰轰作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天以后,和也再也没有从那个木屋里出来。

每个晚上,我都会在他家四周流连,寻找机会进去看他。直到那天沿着屋子后面一根柱子爬到阁楼,透过窗户,看见在地上蜷成一团睡着的和也,我才发现一直以来他就是生活在这样狭小而潮湿的空间里。甚至没有一张床。

我轻轻地敲他的窗,看见他揉着眼睛朝我翻了个身,然后一下子蹦起来趴在窗户上,微笑着泪流满面。

之后的十多天,每到半夜,我都会拿着当天省下的食物用那件衬衫包着,钻进窗户,塞到他手里。我们面对面缩在这个小小的阁楼里,小声讲话,或者坐着看星星。

每次看着他那到食物后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就会很痛很痛。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和也,慢慢吃。以后你天天都有饭吃。

满心疼惜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我的家在北方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我终究是要走的。

而和也。那个在我面前鼓着腮帮子拼命点头的孩子。他也忘了。



妈妈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和奶奶坐在木桌边吃晚饭。

她拉起我的手就朝门外走,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挣扎中,我看见她右肩上别着一块黑色布料,上面有一朵白色的小花。

我的手瘫软下来,和奶奶手中的碗一起重重滑落。

一个星期前,爸爸自杀了。留下数字大到几乎永远也还不完的赌债。尸体还没有下葬,在等我回去。


临走之前我最后一次去了和也的阁楼。

我把家里仅剩的二十三颗苞谷糖包在衬衫里,摘了一束金线花,放在他的窗口。然后像往常一样轻轻敲他的窗。但是这一次他要开窗的时候,我摇了摇了头。

我在玻璃上用力哈气,在呼出的一片白色里用手指写了六个字。

和也,我要走了。

和也在我哈出的白雾旁又哈出一块,在上面轻轻地写,

还回来吗。

不知道。

写完这三个字,窗户那边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眼角的泪正要落下,突然看见和也的那块白气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三个字。

我等你。

隔着两片白茫茫的雾气,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只知道自己的眼角有一种咸咸的液体终于流下。一直一直流到心里。



妈妈在车站的门口等我。火车开动的刹那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月台里面窜出来。一瘸一拐地跟在车后,跑了很久很久。我闭上眼睛,闻着金线花酸涩的香气,听见空气里回荡着一个九岁孩子绝望的请求。

如果你能回来的话,可以带我去看海吗。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比如和也心心念念的爸爸已经半年前的一个意外中永远留在了海底。比如我离开的那天,和也是从高高的阁楼跳下来,拖着血肉模糊的脚跑了整整十分钟才追上火车,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比如,金线花的花语,是等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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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00年冬天。他似乎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他。在那些血肉模糊的时光里。


K SIDE

九岁的时候,我蹲在家门口,哭着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人。

十五岁的时候,我蜷缩在小小的阁楼上,努力微笑着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男人。



那天的火车站,我还没有听到仁的回答,便再也跑不动,晕倒在了站台边。被人从车站送到医院,再被继母从医院里拉出来的时候,我的怀里依然紧紧抱着那束血红的金线花和那件沾满血迹的衬衫。

那个表情阴冷的女人扯着我衣领,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很颠簸,衬衣里面的苞谷糖不断掉在地上,零零散散地滚进田间。我趁她不注意,用力甩开她的手跑去一粒一粒捡起。满身泥渍地回来的时候,这个女人揪着我的头发开始尖叫,冰冷的手掌重重地扇在我的脸上。

记忆中那天黄昏的夕阳是血红血红的颜色,她在扇完我第十一个巴掌的时候大笑着对我说,跟那小崽子去了海边也没用,你爸爸早就淹死了。

你骗人。我瞪着她。一边抓着手里刚拣回来还沾着泥渍的一把苞谷糖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不让自己流下泪来。然后听到空气里什么东西轻轻碎裂的声音。是希望。


那以后的两年,我几乎没有再跟任何人讲过任何话。表情僵硬,动作迟钝,被毒打的时候不会哭叫,吃再少的东西也不感到饿。

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安静地抱着仁的衬衣蜷缩在阁楼里,用力地呼吸上面残留的海水气息。或者看着窗台上那束已经干瘪枯黄的金线花,整天整天地发呆。

我总是想起那个夏天的门口。仁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发,他把一束红色的花朵塞进我的手里,温柔地亲吻我的眼睛。他说,如果你不哭,我就带你去看海。

所以仁,我真的一直一直都没有再哭。

而你,要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些干燥的黄昏和黎明里,我在窗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哈出白气,用手指写上仁的名字,再看着它们一寸一寸慢慢褪去。




继母在我十二岁的一个清晨终于跟一个邻镇的男人离开。

临走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坐在饭桌边安静地跟我说话,这个从来只会用看待毒药般的眼神看着我的中年女人。她把碗里的一块鸡蛋饼递给我,然后用无数次操着木条打我的粗糙手掌摸我的头发。她说,我要走了。以后你再也不必用那样仇恨的眼神看着我。而我,也终于可以解脱。然后她笑了,眼神依然阴冷地看不到任何表情。

第二天镇长来家里找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带走了部队发给遗属的所有抚恤金远走他乡。而其中的一半,本应属于我。

白发苍苍的镇长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问我要不要告她。我笑着摇了摇头,手里紧紧捏着早上那个女人走进男人的汽车前塞给我的厚厚的一叠信。信封上有仁歪歪斜斜的字迹。

这个记忆中如恶魔般残酷的女人在彻底离开我的世界之前,终于还是留给了我一点点希望。于是我决定原谅。

因为不愿意被别人寄养。最后的办法只有出租木屋,靠得来的那点租金继续生活下去。但是我执意要继续住在我的小阁楼。镇长始终是善良的。为了不影响楼下房客的生活,入住那天,他叫人在屋外了装了一截木梯,直直地通向楼上。那以后,我每天悄无声息地从那里来去。像寄宿在阁楼上的野猫。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蜷缩在我仅剩的小小空间里,把那些信按日期在面前一字排开,一封一封小心翼翼地拆。

[和也,我回到家了,刚从爸爸的丧礼回来。你还好吗。走的很突然,对不起。]

[和也,今天我们搬出了原来的家。现在住的房子又小又脏,还有一股霉味。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的阁楼。虽然小,但总是干干净净的。]

[今天的晚饭,妈妈买了一条鱼。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可是今天吃到最后我突然很想哭。和也,你吃饭了吗。你肚子还是那么饿吗。]

[和也,我生病了。发很高的烧。我总是梦见你抱着我的衬衫呆呆地站在那个小小的月台。手里的金线花都谢了,你还在那里等我吗。]

[和也,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如果可以的话,写几个字给我。我很想你。]

[和也,……]

两年。23封。一些简单的字句。

读到最后一封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很暗。下弦月皎洁的月光照在粗糙的信纸上。日期是四个月前的某一天。

[和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一个星期前我退学了。家里的负担实在太重,妈妈已经累得病倒。我开始学着在工地里找些可以干的活,所以以后会很忙。我会很努力地工作,很努力地赚钱。等还完家里的债,存够钱,我就回去看你。]

他说他会回来看我。

那一夜,我面对窗外曾经和仁一起看过的漫天繁星,第一次没有忍住哭。



于是我的等待开始继续。在那些贫穷而饥饿的漫长时光里。

我开始疯狂地存钱。

十二岁的时候,我每天清晨背着箩筐去溪边摸小鱼小虾,然后拿去集市上卖。或者在镇口摆个小摊,帮过路的人擦皮鞋。整整一天,换很少的毛票。脚底总是被碎石划伤。手指慢慢变得坚硬而粗糙。

十三岁的时候,我还在一个小饭馆里打零工。讲很少的话,拣最苦最重的活干,只为能在关门后蜷缩在角落里吃客人剩下的残羹冷炙。省下一顿晚饭的钱。

十四岁的时候,饭馆的老板在拖了我三个月工资没有给以后,把我赶出来。他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骂我是没人要的杂种。他说一年来他肯每天给我一顿剩饭吃,已经很不错。那以后我的脸上有了超过年龄的冷漠。我学会在集市上为了一毛钱跟同龄甚至比我大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一筐被撞翻的鱼虾偷偷跑去烧光撞我的人家里的整个草垛。或者跟着镇上一些表情阴冷的大人去城市里装成乞丐骗钱。为怎样分配那些脏兮兮的硬币吵的面红耳赤。

我渐渐长大,渐渐变成一个锱铢必较的冷漠少年。

只有在每个晚上回到阁楼,看到窗边那束枯萎的金线花,披上仁的衬衫时,我的心才会突然变地柔软。我趁着朦胧的月光,一遍一遍地数扑满里那些凌乱的硬币和纸钞。然后在疲惫而满足的感觉中沉沉睡去。

等我的钱装满这个扑满,寄去帮仁还完债,他就可以带着那个城市温暖的海水气息回来看我。

那个时候的我单纯并且执着地这样相信着。



十六岁的冬天,我终于装满了我的扑满。

那天清晨,我抱着那罐存了六年的硬币,穿过花园里那些被白雪覆盖的花朵,轻轻推开仁奶奶那座木屋的大门。我欢快地喊着,奶奶,可以告诉我仁的地址吗。然后在客厅正中看到一个少年颀长而颓丧的背影。

有无比熟悉的海水气息从回忆里排山倒海地袭来。我停住脚步,手中的扑满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少年听见声音,慢慢转头过来。曲线柔和的脸上瞬间有恍惚的神情。很久很久,他开口叫我的名字。

和也。是你吗。

然后他突然笑了,走过来轻轻吻我的眼睛。触觉温暖而湿润,就像六年前的那个金线花盛开的夏天。

那是我曾经以为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情景。

仁,你回来了。我紧紧地抱着他,把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三遍,终于流下泪来。



奶奶在三天前的黄昏安静地死去。他和妈妈接到通知来为她办后事。

尸体下葬的那天晚上,我和仁坐在奶奶的坟前讲了整夜的话。山上很冷。我穿着破旧的薄棉袄和仁紧紧靠在一起。呼啸的北风中,我看着他略长的褐色头发,比小时候更英挺的轮廓,还有眼角那颗熟悉的泪痣,却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温暖。

他给我讲他奶奶的故事,那个在小镇守着一间木屋过了一辈子的女人。仁说她是在等他的爷爷,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一次山难中失踪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她还有希望,所以她带着儿子一直在木屋里傻傻地等。到开山队找出证据证实那个男人已经死在一次山崩中时,她已经很老,老到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去改变一些想法。于是她依然守着那一丛金线花漫无目的地等。直到死,都没有离开这个小镇一步。

和也,你知道我奶奶为什么最爱金线花吗。

那是因为,当年她嫁给爷爷的时候,嫁衣上绣的就是一朵大红的金线花。而金线花的花语,是等待。

仁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深深的悲伤。



仁在小镇只停留了三天。每天晚上,他都像那年夏天一样爬上阁楼来找我。五年前镇长安的那个梯子已经很旧。踩在第七级阶梯上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仁每次半夜来的时候都故意把它踩得咯咯作响。开玩笑说那是他和我夜间接头的暗号。

我们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啃着苞谷糖小声聊天。试图用尽可能简短而淡然的描述填补我们彼此空白的六年。

我给他讲那条常年清澈鱼虾乱蹦的小溪。那条被拆除的铁轨。那些或温和或彪悍的擦鞋客人。那个小小的餐馆里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的菜。那个左手臂上有刀疤的小气老板。乞讨时那些淡漠的城里人抛来的白眼。还有那个被油腻的硬币塞的满满的扑满。

他给我讲那个简单的葬礼。那些讨债人上门时暴怒骚乱的声音。那面被写满血字的墙。那个又小有脏又有霉味的新家。妈妈的那场大病。工地里那些永远也搬不完的砖。那些腰酸背痛得仿佛即将死去的疲惫夜晚。还有那张数字永远少得让他绝望的存折。

每次讲到最后,我们都会紧紧抱在一起。像世界末日前互相取暖的刺猬。绝望中,温暖而疼痛。



然而仁终于还是要走。
最后一夜,木制阶梯的咯吱声依然准时响起。我打开窗,紧紧抱住他。

和也,你怎么了。看见我的眼泪,他像往常一样伏下身来亲吻我的眼睛。然而这一次,我仰起头,慢慢迎上了自己的嘴唇。那是我和仁的第一个吻。温暖的,颤抖的,记忆里如金线花般美好而悲伤的吻。分开的时候我微笑地看着他的眼睛。

像九岁那年一样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我求他要我。

十六岁的我,十八岁的仁。那时的我们还太年轻,年轻得只剩下浓郁得不知该如何发泄的感情。

脱了外套蜷缩在被窝里,我故作轻松地说,开始吧。仁搔着脑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我压在身下。闭着眼睛在我身上胡乱摸索。结果气喘吁吁地折腾了半小时,却连我的裤子都没有解开。他窘迫地看着我笑,不停地搓着双手抱怨自己太着急。脸红得像烤熟的番薯。

和也。你,好漂亮。终于衣衫尽解的时候,他怯怯地看着我,有些失神地低声说。我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肚脐眼,小声说,你也不赖。然后轻轻地揽过他毛茸茸的脑袋,开始生涩的亲吻。

带着少年的那一点点莽撞的冲动,他终于还是进入了我。

撕裂般陌生而剧烈的疼痛里,我用手臂紧紧环住他因长年劳动而结实得超乎年龄的腰。闭上眼睛用力呼吸。空气中旧棉絮干燥的香气和仁身上的海水味道混在一起。他灼热的汗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胸口,然后在冬季零下几度的空气里迅速变凉。

我微笑着对自己说,那不是疼痛。那是天堂。

高潮的时候,他低声喊我的名字。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高腰肢,感受那阵温暖的灼热。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赤西仁爱龟梨和也。爱一辈子。

那是仁最后一次在我的玻璃窗上哈着气写字。依然写得很丑。

写完,他缩回被窝里紧紧地抱着我,帮我揉了一夜的小肚子。眼角还挂着看见床单上斑驳的血迹时心疼得不知所措的泪水。他说,和也,你是不是很痛。我白了他一眼,要不下次你试试。

说完这句话,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很久。

也许我们都在幸福过后的沉默里苦苦思考,那个遥遥无期的“下次”,玻璃窗上那“一辈子”三个歪斜的大字,究竟是否存在于我们的未来。




阳光在天际扯出一条线的时候,仁再次离开。

他不让我去送他,也没有拿我的一分钱。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把头伸进窗里深深地吻我。

他说,和也,我爱你。但是你可不可以别再等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窗框上那束干瘪的金线花,笑着搔他的颈窝。


那个冬天寒冷的黎明,我在窗口看着仁踩着过鞋底的积雪慢慢离去。身后拖着一只破旧的行李箱。轮子在雪地上留下两道平行的轨迹,就像我们如何挣扎都无法交融的人生。

我忍住眼泪,紧紧握着手里的金线花。在玻璃上仁残留的字迹下写了一行字。

龟梨和也等赤西仁。等一辈子。
四、2004年冬天。他躲在婚宴喧哗的角落里低声哭泣。他知道他们似乎无法在一起。


A SIDE


记得小时候,父亲难得没有喝醉的时候,喜欢在晚饭后趴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常常吐着烟圈语气缓慢地告诉我,人生是由无奈组成的。

那个时候坐在小板凳上看星星的我不懂什么叫无奈。

直到十八岁冬天跟和也重逢的那个清晨。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和也从地上一点点拣起撒得满地都是的硬币和毛票,把它们堆了一桌子,满心欢喜地推给我。他说,仁,拿去。给你还债用。我看着他脸上无比自豪的笑容,看着那些他攒了整整六年却也许连一张跟我去北方的火车票都买不起的油腻零钱。终于明白那种感觉就是无奈。

在那个贫穷的南方小镇,即使日夜奔波也只能勉强图个温饱。几乎没有任何人敢奢望有生之年能存下什么大钱。更何况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笑着让他把那些硬币倒进我的背包,然后坐下来吮吸他被扑满的碎片割破出血的手指,没有戳穿这个十六岁少年脑中幸福的假象。

然而坐上回家的火车,看着小镇破败的月台在视野里慢慢后退,我的心里却开始对未来有了某种悲伤的渺茫。



回到北方的家,等待着我的依然是各种各样接踵而来的催款单。工地里仿佛永无休止的电钻铁锤声。讨债人的语言尖锐而阴冷,生活愁云惨淡而无可奈何的拮据。

母亲从十三岁的那场大病后,再也没有能够出去工作。她总是在我精疲力竭回到家,瘫倒在床上之后,努力支撑着起来给我做饭。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白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粗糙的手指摸我的头发,告诉我,仁,孩子。你是家里唯一的希望。语气无奈,面目苍凉。

于是我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和那些肤色黝黑身板健壮的大人一起没日没夜地拼命。从最开始的搬转,到后来的推车运水泥。没有什么技术,体力又比不过那些乡下来的民工。于是只有咬牙坚持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保证不被开除。失去那支撑着全家的一点点收入。

被肌肉的酸痛折磨到无法入睡的夜里,我习惯面向南方侧躺,发呆到天亮。

我总是想起和也那张消瘦却干净得不可思议的脸。他穿着破旧的裤衩一身伤痕地蹲在家门口哭。他跟在渐渐加速的火车后面一瘸一拐地跑。他在那年冬天的阁楼里躺在我身下抬起腰肢用力微笑。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流进我的掌心。灼热而疼痛。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不得不生生掐断思念起身去工地。脑海中的画面总是定格在那个小小的窗口。和也伸长脖子努力探出头来,手里紧紧握着九岁那年我送他的那束金线花。他一笔一画地在窗上写着什么字。冻得发紫的唇边呼出白色的雾气。弥漫在记忆里,渐渐模糊。

我让他别再等我。然而看着存折上虽然缓慢但确实在一点点增长的数字,我的心里终究还有希望。




我们断断续续地写信。

粗糙的信纸,歪斜的字迹。依然是一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字句。

奶奶坟头那些郁郁葱葱的野花野草。镇长家见到他总是叫个不停的花狗二毛。小溪边越来越多的工厂和小溪里越来越少的鱼虾。老得已经打不过手下那些慢慢长大的毛头小孩,被强踢下台的要饭头子。

和也还喜欢在信里调侃住在楼下的一对中年夫妻。他说他们总是躲在被窝里盘算怎么找茬赖掉这个月的房租。声音却大得让阁楼上的小房东都听的清清楚楚。他们养的那只屁股上有一块白斑的黑猫,喜欢半夜在楼梯那边走来走去,踩得第七个阶梯咯吱作响。他说每次听到这种声音他总是会想起我。然后蜷缩在阁楼里抱着我的衬衫,整夜整夜都睡不着。

但是他从来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也从来不提。

我们都知道,那个遥遥无期的约定,是我们一旦提起就会泪流满面的禁忌。



因为我的努力,20岁那年,建筑队破例把我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人。我带着母亲搬进了集体宿舍。

搬家的前一天,我给和也写信。有些兴奋地告诉他省下租房子的一大笔费用后,我的还债步伐就能加快很多。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之似乎已经可以看见尽头。

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笃定地在白纸黑字上写下一个期限。带着一些战战兢兢的欣喜。

和也的回信在半个月后到来。粗糙的信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下面只写了一行字。

不管五年,还是十年。或者是一辈子。仁,我等着你。

最后几个字的字迹有些模糊。是被泪水濡湿化开的痕迹。

信封里还有一个纸包,里面有十几粒金线花的种子。小小的,圆圆的。是希望一般浓郁的绿色。



然而他一定不会知道,就在这封带着笑容和希望的信从南方寄往北方的半个月里。一些我们以为终于看到曙光的事情,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命运篡改得面目全非。

母亲一个星期前突然晕倒在宿舍里。被工友送到医院,检查出已经是尿毒症晚期。如果要继续活下去,等待她的将是一周三次费用昂贵的血液透析。或者一次对我们来说价钱如天文数字的换肾手术。

而无论是其中任何一样,都意味着我将用完存折上所有积蓄。然后深陷在赚钱和还债这个绝望的轮回里,永永远远没有翻身之日。

好象,已经不行了呢。收到信的那天,我蹲在宿舍的角落里,把和也的信攥在手心捏成一团。看着金线花的种子从手心一粒一粒滑落,撒了满地。连同我泛滥的泪水一起。



那个冬天,这个北方城市是从来没有的寒冷。

为了省钱,母亲执意不肯住院。于是我白天在工地高高的铁架上作业,晚上回到宿舍陪在母亲的床边。端茶倒水,擦脸翻身。看着她渐渐浮肿的身体,整夜整夜不能睡。

每天早晨出工前,看着镜子里那张眼眶深陷,布满胡渣,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血管里那些曾经汹涌澎湃的血液渐渐凝固的声音。清晰得有些残酷。

记忆里和也的脸开始慢慢模糊。有时候,我甚至会突然想不起他的样子。只是在习惯般面朝南方侧躺的夜晚,看着那些亘古不变的星星,不知不觉地流泪。



两个月后,我从工地突然折断的铁架上掉下来。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张和老照片里年轻的奶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整洁而空旷的病房里,她穿着朴素的蓝色毛衣,慢慢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额头。她说,你醒了。要吃东西吗。语气轻柔,手掌温暖而柔软。

那一刻我居然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叫雅子,是工头的女儿。从铁架上掉下来的时候我的胸口撞到了地上的砖堆,折断了两根肋骨,需要住院三个月。因为属于工伤,建筑队正在想办法帮我联系赔偿。住院期间,那个好心的工头叫她的女儿来照顾我。



雅子是善良而美好的。

住院的三个月里,她每天在宿舍和医院间来回奔波。

早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的时候,她就赶到医院给我送早餐。输液的时候,她坐在一旁削水果,或者只是静静地微笑着看我。半下午趁我睡着的时候,她骑着她的自行车回宿舍照顾我母亲。然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带着熬好的粥回来一口一口喂我吃。

她不说很多话。笑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让人觉得莫名安心的力量。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天,她会让我坐在轮椅上,推我去楼下散心。她很喜欢花,走过花丛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在身后用力深呼吸的声音。有时候她会低下头来问我,仁,你最喜欢什么花。只是我每次都摇摇头不回答。

然后有一株枯萎的金线花在记忆里飞快地闪过。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第三个月的一天早上,雅子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神秘兮兮地走进病房,要我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床头多了一个塑料小花盆。里面有一株小小的绿色嫩芽。

打扫你房间的时候发现的种子。总觉得会是很美丽的花。

说完她突然无声地凑过来,轻轻地抱住我。清香的长发落在我的肩上,盘曲成安静而美好的弧线。

她说,仁,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可以让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她柔软的身体有陌生而好闻的少女味道。还有纯粹而剧烈的心跳。

我突然单纯地觉得我需要一个妻子。

我慢慢地推开她,看着她微红的脸问,如果生活里只有还不完的债,重病时时需要照顾的老人,永远过不完的贫苦生活。如果我这辈子都无法爱你。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她安静地笑了,你还不完的债我可以帮你一起还,你没有时间照顾老人我正好可以帮你照顾,再贫苦的生活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觉得苦。你不爱我没关系,让我爱着你就好。

我什么都不图,只要能安静地陪在你身边。

她平静而缓慢地说着,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某种近似于企求的东西。

我看着她在这几个月的忙碌中红肿开裂的手指,看着那株曾经代表我跟和也的誓言,却在她的培育下重新生长的植物。想到那个躺在病床上需要照顾的母亲。渐渐开始相信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搂住她,感觉胸口裹着石膏的地方什么东西隐隐作痛。

我说,那好。出院以后,我们结婚。
母亲知道我和雅子要结婚的消息,高兴得一夜没有睡。出院那天,她特地硬撑着身体和雅子一起来接我。

趁雅子去办手续的时候,她坐在床上,细细地描述着雅子在我住院期间是怎样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语重心长地说,雅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她。

然后她把一叠已经拆开的信封递给我。

那是和也在我住院期间寄到宿舍里的信。整整六封。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把它们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然后沉默着背对她继续整理东西。

三秒钟后,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无声落下。



2004年冬天,我和雅子结婚。

婚礼很简单。

我家的亲戚除了欠着债的早已不再联系。工头叫了几个熟悉的工友在一个小饭店里点了一桌菜。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算是办了喜事。

饭桌上,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兴奋地夹菜,兴奋地敬酒,兴奋地开着有些粗俗的玩笑。工头喝红了眼睛,扯着我的领子哇哇乱叫。雅子穿着红色的衣服安静地扶着母亲坐在旁边,冲敬酒的人点头微笑。

我陪着笑,拿着酒碗拼命往嘴里灌酒。酒过三旬,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砸碎了一个酒碗趴在地上吐完刚刚吃进去的所有食物。然后推开要来扶我的工友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厕所里捂着胸口号啕大哭。

蜷缩在厕所肮脏阴暗的角落里,我张大嘴巴,努力想要喊出郁积在胸口的那个名字。却悲哀地发现除了抽泣以外,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我发现自己躺在特地为我们夫妻空出来的那间宿舍的大床上。雅子合衣睡在一旁。睡颜恬静。

我盯着残破的天花板看了很久。然后坐起来,就着窗外依稀的月光,给和也写了最后一封信。

[和也,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一些事。我突然发现我需要一个妻子。所以今天我结婚了。

不要再为我拼命存钱。自己好好过日子。

如果可以的话,赎回自己的木屋,在院子里种很多很多金线花。然后找一个善良的女人做妻子,生很多很多孩子,好好对他们。

还是没能带你去看海。对不起。

不要再等我。]

放下笔的瞬间,一些我以为在漫长岁月里慢慢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再次无比清晰地闪过。

九岁那年蹲在家门口哭的和也。缩在宽大的衬衫里啃着半块荞麦饼的和也。拽着我的衣襟小心翼翼走在铁轨上的和也。被继母关在家里用木棒毒打的和也。在窗子上写“我等你”的和也。抱着我的衬衫追火车要我带他去看海的和也。

十六岁那年摔碎扑满冲上来紧紧抱住我的和也。在奶奶的坟前冻得瑟瑟发抖的和也。用颤抖的唇吻我求我要他的和也。在我身下咬着嘴唇用力微笑的和也。一边说我的字烂一边笑得流下泪来的和也。伸着脖子在窗口送我的和也。

全是和也。我爱的和也。我再也爱不起的和也。

我擦干眼泪,面向近十年来心心念念的南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回忆那个让我用尽前半生所有力气去爱,却终究无法在一起的男人。

把信投进楼下的信箱,再次回到新房的时候,雅子依然在熟睡。我走过去,伏在她身上用力亲吻她的微张的嘴唇。

新婚第二天那个朝阳如血的清晨,我有些粗暴地要了她。这个我不爱却需要的妻子。



然后我们的生活开始继续。

2005年春天,母亲的手术费终于在工头和雅子的努力下东拼西借地凑齐。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把自己的一个肾给了我的母亲。休息了两个月,继续在工地里没日没夜地赚钱还债。



接到和也的电话,是在一个空气有些躁热的傍晚。一个工友从楼下跑上来,说管理处有我的电话。

喂。是仁吗。线路很嘈杂。电话那头的人声混在沙沙的干扰声里,显得很轻很无力。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出了。是和也的声音。

是我。我紧紧握着听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眼里几欲溢出的泪水。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夜晚宁谧的空气里,只有两个人努力压抑却依然急促的呼吸。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仁,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去看海。



2005年夏天,窗口那株金线花开始吐出血红的蕊的时候,我请了三天假,拿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坐了两个小时火车去了跟和也约定的那个海边小城。

出站的时候,和也已经在门口等我。细长的眉,瘦削的脸颊,曲线倔强的嘴唇。暗金色的头发直直沿着侧脸的曲线垂下来。不是那个蹲在家门口哭的瘦弱孩童。也不是那个揪着我的衣襟求我要他的青涩少年。那些漫长而艰辛的岁月里,他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得让人目眩的男子。

和也,我来了。我走过去,像初识的那年夏天一样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然后他抬起头,用那年夏天那种清亮的眼神望着我。

仁,你来了。太好了。他抓着我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呼吸上面的气息。

我看着他嘴角熟悉的如孩童般贪婪的笑,终于确认他就是我用全部激情深爱过,并且在心底继续深爱着的那个少年。

我们在那个阴暗的海边小旅馆里不停做爱。饿了啃几口干瘪的面包。渴了喝楼道里生涩的自来水。然后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手拉手去海边散步看日出。

和也喜欢揪着我的衣襟走在离浪头很远的地方。他说如果离得太近,他会感到害怕。害怕想起爸爸那张慈祥却永远消失在那些蔚蓝海水里的脸。

他始终没有提起我的婚姻。也没有提起收到我的信后发生的任何事。只是在一天散步的时候问起那些金线花的种子。我告诉它我临走的时候有一朵已经吐蕊。他听见后大喊着,原来真的在北方也能活啊。笑得那么开心。
太阳全部露出海平面的时候,我们在沙滩上坐下。他喜欢搂着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微笑着轻轻摩擦。很久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在那些幸福得仿佛不像真实的时光里,我们像两株紧紧依偎的潮湿的植物,总是笑着笑着就莫名其妙地流泪。



离别前的那天晚上,和也缓慢地脱光了衣服,爬上那张小床,凑过来用身体紧贴着我。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仁,你害怕明天吗。

我的眼泪毫无防备地落下来。我点点头,我怕。从来没有的怕。

那我们留在今天不要走好不好。

他温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肩膀。那一刻,我脑中的所有理智全部崩溃。我紧紧地抱着他灼热的身体,用几乎是低吼的声音对他说,和也,我带你走。不管去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体有小小的颤抖。很久以后,他慢慢从我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仁,你知道你不能带我走,你是不自由的。你一直一直都知道。

但是有你的这句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所以仁,也许这次我们真的可以说再见了。
说完,他突然笑了。凄美的笑容带着眼泪在黑夜里如花绽放。

那一夜,我们约定在明天的车站微笑着告别。然后抱在一起静静地流完了今生最后一滴眼泪。



火车离开月台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车后面笑着向我挥手道别的和也。然后闭上眼睛,嘴角上扬。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2005夏天,我跟和也终于像童年时约定的那样一起来这里看海。我们在海边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三天。

然后微笑着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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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010年夏天。约定的海边。他们终于可以永不永不说再见。

A SIDE

结婚后的第二年秋天,雅子为我生下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和美。

母亲在雅子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抱着小小的和美在晚饭后四处闲逛。岳父的建筑队因为活计扎实工人勤快,渐渐在当地变得小有名气。每年能接到很多又轻松报酬又高的好活。我也渐渐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不用再每天攀高爬低。

和美四岁那年,在全家的努力下,我们终于还完了父亲的赌债和母亲做手术欠下的钱。

所有债务清零的那天,全家人围在一起好好地吃了一顿晚饭。岳父像我结婚的那天一样喝红了眼睛,拽着我的衣领大呼小叫。母亲和雅子坐在一起,微笑着小声交谈家里的柴米油盐,或者看着我们俩个喝醉的爷们傻傻地笑。和美拎着酒瓶在饭桌边欢快地跑来跑去,吵着要给外公和爸爸倒酒。

上完洗手间回来,靠在门框边看着那合乐融融到近似于完美的一家子。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心里某个角落被涨得满满的,满得有些钝重的疼痛。一些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恍如隔世。

收拾碗筷的时候我跟雅子说想回老家看看。她笑着点了点头,表情依然温宛。



然而也许我并不应该回来。

时隔14年,再次踏上这个南方小镇贫瘠的土地,回到当年跟和也初识的地方。那一瞬间,我突然这样觉得。

原先和也家那座木屋所在的地方,已经建起了机器声隆隆的工厂。奶奶家的那片木屋也一样被密密麻麻的厂房覆盖。杂乱的机器零件和木材堆放在前面的空地上。工人架起的简易衣架上肮脏的工作服随风摆动。

没有了曾经陪我度过童年的金线花丛,没有了丝毫过去的痕迹。

我背着十一岁离家出走时那只破旧的背包,在曾经开满金线花现在却一片荒芜的田间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我在想,那和也呢。那个全部财产只是那个小小阁楼的少年,他去了哪里。

是赤西家的孩子吗。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领着一条苍老的花狗。他走上前来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我的轮廓。很久很久才说,都长这么大了。来给奶奶扫墓吗。

他牵着的花狗朝我凶狠地猛吠。他用力地踢了他一脚,低吼着,二毛,别吵。然后用老皱的手掌拍我的肩膀。

他说,如果有空的话,先到我家里一趟。有东西要给你。

我这才想起他就是当年那个帮和也的阁楼安梯子的善良的镇长。

回到他家,他去里屋翻了一会,出来的时候把一叠钱和一封信递给我。

他说钱是奶奶家老屋被拆时乡里发的补助金,在他那里已经放了十二年。信是两年前龟梨家的儿子寄来的,说麻烦他如果看见我回来,就帮忙交给我。

一时间,我突然有些混乱。

我问他,镇长,您刚刚说镇里拆房是什么时候。两年前寄来的信,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镇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表情望着我,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然后我终于知道了从十八岁那年我第二次离开小镇开始,和也在信里跟我说的一切,全部都是谎言。

事实上,在我走后不到一个月,镇里就来了大批搞土地规划的人,看中了木屋区平坦的地形。要在上面建工厂。

和也家的那片木屋是第一个被拆的。

推土机开进镇子那天,和也张开双臂拦在车子前面。一言不发,目光如血。他不哭不闹,只是无论旁边的人说是什么,他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被几个健壮的大人强行拉开,他看着木屋在面前轰然倒塌,才紧紧抿着嘴唇默默地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最初的一个月,乡里的补助金还没有发放到位。和也没有地方住。镇长找到他,建议他可以先到他们家住一段时间。他每次都沉默着摇头,然后继续围着一件蓝色的衬衫,拿着一株枯萎的金线花,每天每夜在那片废墟上流连。

新厂房动工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敲响了镇长家的大门。门打开的一刹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说,镇长,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表情是从来没有的坚定。

然后他成为了镇上唯一一个没有成年的邮递员。

天还没有亮的清晨,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五里外的乡邮局取信,然后回到镇上挨家挨户地发。

送第一封信之前,他会先在包裹里仔细地翻一遍。如果发现那个熟悉的信封,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对折一下放进腰件那件衬衫的口袋里。然后这一天他会变得特别高兴。对谁都是笑嘻嘻的。

午休的时候,他从附近小店里买一点粗糙的食物,回到新厂房前面的空地上一边读信一边慢慢地啃。或者四仰八叉地躺着睡一个午觉。下午蹬着自行车接着送信。

有一次送信到镇长家的时候,镇长打趣般地问他当初为什么会想到去当一个跑腿送信的。他只是安静地笑笑说,我在等一个人。房子拆了,地址没了。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

为了存钱,和也始终没有再找过别的房子。每天晚上收工后,他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有时候就着昏暗的灯光写信,有时候抱着那件衬衫看着来往的列车发呆。然后在睡意袭来的时候,面朝北方,蜷缩成一团静静地睡着。

每年的清明时节,他会请三天假,带着一束金线花去山上给奶奶扫墓。他会望着星空,躺在坟头边喃喃自语般地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三天三夜都不睡觉。

这样整整四年。
后来,随着工厂的增加,镇里的环境开始变差。最后一年,镇上的金线花只稀稀拉拉地开了几丛。经验丰富的老农都说这样下去也许明年夏天就再也看不到这种香气奇异的红色花朵。那个秋天,和也送完信后,骑着车子在镇子里到处晃。终于集到了满满一纸包珍贵的种子。

不久后,他收到一封信。回信的时候他把那包种子的一半用纸包包着放进信封里寄去。那以后的几个月,和也脸上每天都有笑容。他会耐心地用苞谷糖逗喜欢乱吠的二毛玩。会和收信的熟人说很多话。会像小时候那样去小溪边抓一些鱼虾然后送到镇长家,开玩笑说想用它们骗一顿晚饭吃。

我从来都没有从这个可怜的孩子脸上见过那么灿烂的笑容。我总是觉得那个时候的他,似乎是用尽所有力气在笑着。说到这里的时候,镇长擦了下眼角流下的浑浊的泪。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我怎么会不知道,镇长口中那封让和也从心里笑出来的信是就我在搬进集体宿舍的前一天写的那一封。上面有一个期限。我们曾经以为终于可以在一起却终究成为了镜花水月的期限。事过境迁,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夜里,写下那字字句句时,心里战战兢兢的巨大欣喜。

但是半年后接到又一封信后,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镇长的故事开始继续。

他依然骑着自行车在邮局和小镇间拿信送信。依然每夜面朝北方睡在车站的长椅上。只是再也没有对任何人笑过。表情空洞得,就像早已在哪里失去了灵魂。

他开始在月台不停地向从北方来的旅客打听海边的事。然后对着小站破败的列车时刻表数着口袋里这些年来存的钱。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

终于有一个傍晚,他突然跑到我家,说要借我家的电话打一个长途。那一天,他紧紧捏着一张去海滨小城的车票,捂着听筒泪流满面。

然后他突然消失了。他带着他的衬衫,他的金线花,他当成宝贝般的厚厚一叠信消失地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两年前,我收到这封信。镇长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接过那个陈旧的信封。向镇长道了谢,然后表情平静地离开他家。临走的时候他要帮他向母亲问好,他说他曾经在这个小镇看着她和我父亲一起长大。

我踱步去了奶奶坟地所在的山头。

多年以后,只有这里依旧那么荒芜,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在曾经跟和也帮奶奶守夜的地方坐下来,辨认着那个夜晚和他相拥着呢喃细语的痕迹。然后在一片残破的树叶下找到了一颗肮脏的苞谷糖。

那漫长四年里的每个清明,和也就是躺在这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嚼着坚硬的苞谷糖,然后用孤注一掷的姿势等待着那个再也没有回来的我。

想到这里,我忍了几个小时的眼泪终于在眼角无声崩溃。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如少年一般号啕大哭到无法自己。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开始拆信。

字迹比从前歪斜颤抖,很多地方被一遍遍地涂改过。

[仁,你好吗。

你终于回来了,而我却早已不在。骗了你,对不起。

当你在信里说你已经结婚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哭。那个时候我好象突然明白了当年你奶奶明知道丈夫已经死去,却依然在家乡苦苦等待的心情。因为痛到麻木,于是一动不动。

我只是有些遗憾,因为我们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完成。所以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看海。

在海边的那三天,我很幸福。真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那天在车站送走你,我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我想过死。我一个人回到海边,围上你的那件衬衫慢慢走进海里。我想如果这样死,也许就可以见到我的爸爸,问问他当年为什么丢下了我一个人躺在海底。

海水很冷,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水没过胸口的时候,我用力呼吸,闻到铺天盖地的海水气息。就像你抱着我时,身上发出的好闻的味道。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很幸福。

我突然想,也许我可以凭着这种幸福的错觉过完余下的人生。

我留在那个小旅馆里打工。两年后用省下的钱和当年拆房的补助金在海边造了一个带阁楼的小木屋。在前面的空地上播下了剩下那半包金线花的种子。然后像在老家一样租掉下面,住在阁楼上,用梯子像野猫一样来去。

日子虽然苦,但是很宁静。我每天都会去海边看日出,坐在沙滩上大口大口呼吸海水的味道。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觉得你仿佛就坐在我的身旁。

一年前,我生病了。一种没有办法治好的病。其实以前我常常奇怪像我这样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为什么平时很少生病。那一刻我明白老天爷对我还是公平的,他不但让我遇见了你,还选择一次性结束我的生命而不是将病痛加夹进我本来就颠沛流离的人生里。

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或者你再也没有回来,没有看到这封信。那样我也会很高兴。因为你一定像我们约好的那样在属于你的地方跟你的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不过仁,对不起。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依然想要等着你。

等待,不是因为那个人会回来,而是因为心里还有爱。

我爱你。仁。]

这是和也写给我最长,也是最后的一封信。时间是两年前,邮戳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海滨小城。



回到家,我用一个长长的夜晚跟雅子讲述了我跟和也那个关于爱与无奈的故事。她伏在我的肩膀跟我一起小声地哭。一直哭到天亮。

然后就在第二天清晨,我们一家三口坐了两个小时火车来到那个海边。

我们看见了和也在海边建的那座木屋。前面的空地上,盛开着大片大片也许是世界上最后的红色金线花。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花丛里玩耍,旁边放着一只空了一半的洒水壶。

领着和美走过去问,知道他叫明彦,是旅馆主人的儿子。他说木屋现在没人住。原先住在阁楼的那位叔叔已经在一年前生病死去。临死之前他拜托他每年夏天来给这里的花浇水。

他领我们进木屋看。是很简单很普通的房子。沿着木制楼梯走上阁楼,可以看见和家乡那个小阁楼几乎一模一样的布局。依然是小小的窗。依然没有一张床。角落里有一个铁盒,装着一叠皱巴巴的信,还有一朵风干的金线花。蓝色衬衣熨平了,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

那些他在漫长的等待和孤独的余生里用来回忆我的东西。


看着我眼里有些钝重的悲伤,雅子牵着和美的手,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

她说,仁,我喜欢这里,我们住下来好不好。

雅子给岳父打了电话,提出了生平第一个任性的要求。于是我们真的没有再走。

白天,我在城里给人做木工。雅子领着和美在明彦家的旅馆给人洗盘子。夜晚在木屋里共享天伦。

海边的生活如和也在信里所说的一样,清贫却宁静。宁静地常常让人忘记一些以为深入骨髓的痛苦。

吃完晚饭,我喜欢一个人悄悄地走上阁楼,趴在窗口静静地看星星。雅子在楼下洗碗,水声舒缓得仿佛某种吟唱。和美和明彦在金线花丛里欢快地玩耍,或者在屋后的梯子边追逐嬉戏。陈旧的楼板被他们踩得咯吱作响。发出熟悉而令人怀念的声音。

那些繁星点点的美丽夜晚,我伏在窗口,看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红色花丛,总是觉得和也并没有死。也许他只是在过于孤独而漫长的等待中,将自己等成了一株孤傲清丽的金线花。

我总是觉得他现在正站在花丛的某处,微笑地看着我幸福的样子。

他终于还是等到我了,我想。


我在玻璃上哈出一块白气,用手指写上“我爱你”。

然后推开窗,把它们面向静默地站立在那片红色花丛里的,我爱的,那个少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