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1 14:58:08李旭祥

升火 --- 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譯 (下)

 





他忙好一會兒才用戴著手套的兩手掌跟夾住那束火柴,設法舉到靠近嘴邊。當他使勁要張開嘴時,臉上的冰塊發出繃裂的聲音。他將下顎盡量後縮,上唇用力前伸,用上排牙齒要分出一根火柴棒,終於扯出一根了,掉在大腿上,但是,這對他還是一點用也沒有。他沒辦法拿起那根東西。接著他又想出一個辦法,用牙齒咬著火柴棒劃在大腿上。他連續劃了二十下終於點燃了。他趕緊咬著去靠近樺樹皮,火柴的硫磺煙塵直接飄進他的肺,他劇烈咳嗽起來,火柴棒掉進雪裡,熄了。

 

那個住在硫磺溪的老鄉說的對,他滿心絕望的想,零下50度時,真的不可以獨自旅行。他又用力拍擊雙手,可是再也喚不醒任何知覺。忽然,他用牙齒咬脫掉手套,用兩個手掌跟夾住整束火柴。他的手臂肌肉畢竟還有力量,他將整束硫磺火柴在大腿上狠狠摩擦,整束火柴都點著了!硫磺閃爍在棒端冒出火燄,七十根火柴倏地同時點燃了!沒有風,火不會吹熄,他得歪著頭躲開薰煙,用手掌跟捧著火要去點燃樺樹皮。忽然間,他的手有些知覺,火正在燒炙他的雙手,他甚至聞到肉在燒的味道。那是一種似乎遙遠的感覺,漸漸轉為明顯,變成劇痛,他不得不強忍著,笨拙顫抖著湊近樺樹皮要點燃火種。但樺樹皮並沒有很快點著,因為他的手吸收掉許多火燄的熱。

 

他終於受不了將手放開,那束火柴棒落進雪地嘶的熄了,還好樺樹皮已經稍微點燃。他開始投入乾的草和細枝。他的手不能夠挑揀東西,只能用手掌跟夾著乾草和枝條,一些腐爛的朽木和整團的青苔都跟著夾在兩手之間,他試著用牙齒盡量挑掉。他聚精會神但動作笨拙照顧著小火堆,這可是他生命的火源,絕對不能熄滅。他的全身血液都已經離開身體的表面,他冷的全身發抖,動作更不靈光。一團青苔滾落在火堆之中,他伸手指進火裡要撥開,手抖的太厲害,竟撥弄到茁壯中的小火的核心,那些好不容易燒著的乾草和細枝被打散開來,他趕緊要再把細枝條趕在一起,但不聽使喚的手怎樣也做不到,他眼睜睜看著散開的細枝冒出小縷的青煙熄了。他頹然看著火堆和四周,眼睛偶然落在那狗上,狗正注視著他的失敗火堆,它身體動來動去,一隻前腳稍微舉著,非常殷切的期待著。

 

看著狗他忽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他想起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困在暴風雪裡,宰了一隻小牛,將身體躲進溫熱的屍體裡,結果得救。他想殺了狗,把手插入狗的身體裡,讓手暖起來,他就有辦法再升一堆火。他對著狗說話,呼喚它過來。他的聲音裡顯露出一種恐懼,狗感到害怕,它從未聽到過那人說話時是這樣子。不對逕,怪怪的,狗的神秘本能教它起疑,告訴它這裡有一個危險的訊號。它雙耳垂下來,背脊拱起,身軀不停的動著,不敢靠近那人。那人用手和膝蓋撐著身體慢慢爬過來,這更奇怪,引起狗更大的驚疑,它倏地跳開。

 

那人在雪地裡坐了須臾,努力鎮定自己。他又用牙齒卸下雙手手套,慢慢站起來。他得用眼睛看才能確定自己真的站著,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踩著的地面。他站立的樣子比較正常,狗稍微卸下防備。他又用斷然命令的語氣及口頭模擬抽鞭子聲音呼喚,那狗覺得一如往常,自然的依命令走過來。這時他已經失去控制,雖然伸手臂去抓,手掌根本無力合攏,手指甚至於沒有知覺。他的手只是愈來愈凍僵麻痺。但這一切只在瞬間,狗還來不及逃開,他已經雙臂環抱住它,跌坐在雪堆裡,仍然抱住不放,狗低聲咆哮掙扎。

 

他的能力也僅只於此,抱著那動物坐在雪堆裡。他瞭解他是沒辦法殺死這隻狗的。毫無可能。他無法把小刀抽出刀鞘,更握不住,於是,他放開狗。狗害怕的夾著尾巴逃開,看著他不停的吠著。躲到離他約四十呎處,耳朵豎立警戒著。那人用眼睛端詳著自己的手,心裡很驚訝他竟須要用眼睛看才能辨識雙手的位置,手在手臂的尾端。他又開始將雙臂前後旋擺,重重拍在身側。他拍了至少五分鐘,動作讓他心跳稍微加速,血液開始流回身體表面,不再抖的厲害。可是雙手麻痺依舊,他只覺得手掌是個兩個重物懸在臂膀上。

 

死亡的陰影重重的壓迫在他的心上。那恐懼感又轉化為酸楚的絕望,因為他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失去手指、腳趾或失去手掌、腳掌的問題,他面對的是一個生與死的關卡。他心裡驚惶已極,轉身沿著溪流上的模糊步徑狂奔,那狗也快跑緊跟在後。不知道甚麼目的,在他從未有過的極端恐懼裡,他盲目的向前奔跑。漸漸的,他慢了下來,眼睛開始看見眼前的事物,河床的兩岸、凍結在河裡的雜木、一些沒有葉子的禿木,還有天空。跑步讓他覺得舒服一點,至少他不再顫抖了。也許,如果他繼續跑,體溫會讓腳暖起來,而且,如果跑的夠遠,他就跑到朋友在等營地了。不用說他會失去幾個腳趾或手指,可是朋友會照應他,將他身體剩下的部份都救回來。可是他也又想,不不,還有好幾哩,跑不到的,他的身體已經受凍太嚴重,他會很快僵直死亡。不過他立刻將這念頭拋到腦後,不願朝這邊想,雖然跑步時這念頭又會冒上來,他又拋開盡量想些別的。

 

他覺得奇怪雖然靠著兩隻腳在跑,可是卻完全沒有這兩隻腳擊在地面上或負荷著身體重量的任何感覺。他好像是身體飄浮著掠過地面,而與地面毫無聯結。他抬頭好像看見天空上的水星。他幻想飄在空中的水星是否有感覺,而那感覺就像他飛掠過地面時的感覺一樣。

 

直接跑到營地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因為他撐不了那麼久。他好幾次顛躓跌倒,腳步越來越踉蹌不穩,終於跌在地上。他想再爬起來,但只是徒然。他坐著休息,心想我接下來用走的就好了,別再跑了。他喘息稍微恢復,身體也暖和些,不再發抖,覺得還挺舒坦的,裡面好像有股暖流昇起,充盈他的身軀和胸腔。可是,他觸觸鼻子和臉頰,還是完全麻木沒有知覺,沒有因為跑步暖起來,也沒辦法讓手和腳暖起來。冷凍麻痺的部份好像還在延伸變廣,但他努力不去想這些,越想只是越害怕。儘管如此,憂慮還是揮之不去,甚至於全身凍僵的模樣浮現在眼前。他受不了這個,於是又沿著步徑往下跑。有時慢下腳來行走,但是當凍僵的念頭浮上來就又拔足狂奔。

 

一路上狗都緊緊跟隨著他。當他第二次又重重跌在地上,狗也停在旁邊,好奇而且不解的看著他。那溫暖和自在讓他極為惱怒,他出聲用力咒罵,直到狗求饒似的垂著耳朵低下頭去。這次身體很快就開始顫抖了。他對酷寒的作戰已經一敗塗地,冰霜繼續入侵他全身的每一角落。恐懼讓他拔腿又跑,但是這次只跑了一百呎就跌坐在地。他調勻呼吸,坐直起來,準備尊嚴體面的迎接與死神的相會。但是他心裡知道這是很不堪的。他把自己弄成可笑的大傻瓜,像是一隻頭被斬掉了還在拼命跑的雞,他心裡冒出這個比擬。好吧,他是註定凍死在這裡,何不接受的優雅一些。在迷糊朦朧中,這個念頭帶來一些安詳寧靜。好主意,他在心裡想著,在睡夢中死去也是挺好的,好像吃了麻醉劑,凍死倒不是像人們想像的那麼糟,世界上多的是更慘的死法。

 

他似乎看見到朋友們第二天發現他時的模樣,剎那間,他覺得他正和朋友們在一起,沿著步徑尋找他的蹤跡。而且,一同在步徑上看見他自己躺在雪地裡。他已經不在那身軀裡,而是站在一旁,與朋友看著躺在雪地裡的人。真的很冷,他想。如果他回去美國,他會告訴那兒的朋友在這裡最冷時有多麼冷。彷彿漂浮著,他看見那位在硫磺溪住很久的人,很鮮明的,他自在的抽著菸斗。

 

「你說的對,老兄,你說的真對,」那人喃喃地對他說著。

 

然後在迷朦中他逐漸睡去,他從未睡的這麼愜意滿足。那狗仍然面對著他坐著等待。非常奇怪,似乎完全沒有要升火的跡象。在那狗的經驗裡,從未有人類坐在雪地裡而不升火的。這是很短的白天,暮色已經降臨。狗坐立不安的動著,發出陣陣哀鳴,它垂著兩隻耳朵,期待那人過來喝罵它。可是那人依然寂靜不動。狗大聲對主人哀鳴著靠近過去,突然,它聞到一股死亡的味道,這讓它毛都豎立起來,驚嚇後退。須臾之後,它長長嚎叫著,沿著步徑跑向它知道的營地方向,尋覓其他會給食物和升火的人類。

斷章 2010-12-14 21:55:27

確實自然亦可看做是第三個角色,也或許份演著作者的代言人,人對於大自然應該是敬畏的..為何作者會改成這個結局?這樣的結局,沒有所謂的奇蹟出現(小說常出現的),較符合現實..我的想法..

版主回應
是一個森冷殘酷的角色. 2010-12-14 22:14:52
斷章 2010-12-12 19:54:31

雖然讀完上篇,我的預感故事主角是走向死亡,讀完下篇果然是如此,重點應該是對於過程中的掙札之描述,面對死亡,有誰真能坦然?感覺你的翻譯很順..蠻好看的小說^^

版主回應
維基百科說原始的版本那旅人有獲救, 但是後來作者改成這個結局, 我猜想意念比較一貫. 譯文不是很理想, 但是寫累了就馬馬虎虎不再修改, 總是盡量貼近原意為原則. 維基還有一句話挺有意思, 說這故事裡除了人和狗外還有第三個角色, 他的名字叫做Nature. 2010-12-14 01:4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