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06 17:17:36品瑜
愛上自己的無助
少,許多時候我們都太相信自己的感官與意識了,容不了一點點自我懷疑,或者是念頭無法有所保留,偏偏太過自信地把話說死,簡直像設了一個圈套讓自己跳下去。
日常梳洗,我們經常對著鏡子瞧,藉以整理自己的外表容貌,梳裡幾下頭髮、清洗嘴角的汙漬,或者給自己拍拍臉頰,增加一點肌膚彈力與好氣色。
我猜,沒有人會把這些整理儀容的小動作,往鏡子的映像作去,這樣作恐怕是要汙損了鏡子,或甚至是摜破了它。
的確,我們慣常心神不至那麼離譜,會將鏡中人物錯認為真實的自己,只是人世間行走,來往人情的交錯裡,我們真的能夠如此清明?
根據心理學的投射之說,與人交往的互動裡,許多時候對方成為了一面鏡子,鏡像投射出我們自己的許多意識與無意識的部分。
現實眼見的世界,我們固然不會拿把梳子往鏡面上打理儀容去,卻會在我們不可見的情感湧動裡,將對方視為我們自己,將自憐自愛地轉移到對方身上,甚至誤以我們真正愛上了對方。
我們愛上的不過是自己,是一個存在於對方的幻像。
許多人看了【霜花店】電影後,總是好奇地猜著洪麟究竟愛的是王或者是王后呢?
有趣的是,還有影評鐵口認為洪麟愛上的是王后,並宣稱這是異性戀的全面光復與勝利,我看了不禁莞爾,也終於更清楚存在二元對立的人,是最暴力殘酷的,總是一片又一遍地在心識裡玩著你死我亡的殺戮遊戲。
少,我的許多同性戀友人堅稱你根本沒愛上我,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受不了有人叛逃,幾乎危及了他們自成的美麗國度。
只是,這樣的想與那位影評人的獨斷是一樣的,都是緣由於生存恐懼的防衛,同等的殘暴。
只要我們心存同性與異性的對立性取向,就永遠有肉搏的廝殺與慘烈。
少,我曾也是選邊站地陷入了血腥的遊戲,陷落在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的痛苦困惑裡。
只是,我不再這麼執拗地要你從性取向的對立裡,決絕撿擇一邊地回應我的愚痴,因為我有自己的無明要去面對,而你則是得自我完成地認清愛情的樣貌。
我們之間的情感,是在二元對立的性取向之外,以無可名狀的狀態考驗著我們的情感與思考慣性,這全然是與他人無干的私密。
我與你之間,是威脅不了異性與同性戀任一邊的存在,卻是我們該直視對看的無所逃避。
看著【霜花店】電影裡洪麟凝視著王后的神情,以及將情感垂懸在一枚香包的細膩,我痛苦但也清楚著,你的確曾用全部的善良愛著我,只不過你深愛著的我,只是你自己的投射。
如同洪麟愛的只是那個同他一樣無助委屈的王后,一旦所有外在迫害與內在催逼的因素都解除,那份投射的愛就無復存在。
少,你曾經貌似地愛上了我,但也從沒純粹地愛上。
我只是投射了你的一部分,溫柔的、脆弱的、無助的,乃至等待拯救的你,恰如其分地觸動了你哀憐自己的心,而適時地以我為標的,投注所有的關愛與熱情。
【霜花店】電影裡,當洪麟地一次被王逼迫著與王后行房,他眼眶裡打轉著淚,如同王后紅了的眼睛與鼻翼,他們最大的悲哀是無法成為自己,終究只是國王手下的兩顆棋,以及政治鬥爭下的傳宗接代工具。
他們的意志被全然地閹割與剝奪,僅剩下一凸一凹的性工具,就像孩子手裡把玩的樂高拼疊積木玩具,小胖手一搭,兩者就接合在一起,牢牢的,鎖死了的命運。
洪麟含淚地凝視著王后,勉力、顫抖地吻了她的脖頸,眼睛還是忍不住地往紙窗上倒映的國王形影,委屈地求助,盼能得到赦免,而王后只能以屈辱的偏頭不看,全身顫抖地回應著,乃至兩人都僵硬了身軀,全然緊縮地讓一凸一凹變型,無法接合。
失敗的第一次圓房,洪麟卻赤裸裸地看見自己,如同一隻垺蟻,卑微、弱小與微顫,永遠都無法掌控自己命運地虛弱著。於是,他內在有一股本能的自我防衛,面對外在最無情的催逼與攻擊,他只能用盡一切地保護與愛惜自己。
只是,洪麟忘了鏡映效果的虛幻,他看見王后而然生起的憐惜與愛撫,其實只是內在的防衛機制,他愛上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個投射顯像的王后。
少,此世初見,我不也是以楚楚可憐的姿態,等待著生命裡可以拯救我的超人 (Superman)?
與所謂男友之間一段權力失衡的關係,再加上礙著家教不得主動提出分手的為難,我讓自己成為各方角力下的緩衝機制,無限耗損著自己的青春與夢想。
少,你最初看見的我,何嘗不是部份化顯了你自己的處境,只是壓迫在你身上的,是一個更巨大的偽善道德與沙文主義,隨時虎視眈眈地等著收編你。
你很清楚,卻也從來不願意正面挑起與迎戰,你只是抑鬱地誠實不諱自己的情欲,但不屑於缺乏共同語言的人,有任何一絲對話的可能。
就算一句,都是淹煎的催逼。
你看見我的靜默,也同時愛憐起那無聲的美,事實卻是戀上你向來寂然人世的蒼茫。
於是,你靠近我,是靠攏了你在人世焦灼所無法面對的真實的自己。
你來,無限靜好、良善,用你全部生命裡的好,對待著我,是補償你自己太久的自我壓抑與疏忽。
你也許知道了自己人世裡的委屈,於現前主流異性戀沙文主義的追殺,在未來的愛情到來前,的確是想好好愛自己的。而我就成為了那替代。
少,認識你不久之後,你就直言要我離開那段不愉快的關係,說那是一種背叛自己的表現。
「我會讓你看見真正的愛情!」你在黑夜裡說著。
我以為,你就是那無望愛情的解救者,被動地等待著幸福。
至今想來,我的確是想太多了,而你何嘗不是從我渴盼的目光裡,看見了自己期待愛情超人的灼熱嗎?
少,我們太像了,乃至你會一時相信自己喜歡上我,事實是你愛上了我眼裡透出的望,與你最柔軟處一樣的軟。
【霜花店】裡洪麟與王后的第二次行房,在既掙扎又廝纏的肉搏裡,他們各自得到了歡愛,但是洪麟還是在過程裡頻頻流露出等待赦免的哀求,望著紙窗上王的影子。
他因為男女交歡的高潮,就此認證男男愛不過情境式的一時性取向錯亂嗎?
對於洪麟而言,男女愛真的比男男愛更歡愉嗎?
我並不這麼認為,因為他自是因為受害者情結下,認同了另外一位受害者,有種被孤立了的取暖慣性,以及相濡以沫地等待天誅地滅,是既然豁了出去的黃泉路上相伴,越是窮途末路的人,越是激情地將眼前的人事物都變得很親,像溺水的人就連一根蘆葦草都珍惜般的死抓。
邊緣經驗裡,人是容易失去自我選擇的敏感,平日的好惡全然失準,即便再憎恨的人都能變成超級麻吉,試想若是連生命都身不由己了,誰還會在乎對方有著一臉麻子與癩痢?
我想,在極端的邊緣經驗裡,洪麟被皇上當成解除政治鬥爭危機的種馬,那種屈辱與無所逃,的確輕易地剝奪人的概念判準,卻也於此看見與他人的生命連結,不可分割的共同體。
恰恰地,他看見了王后一樣落難於無可作為,兩人是同病相憐乃至淪落人的親近。
於是,他開始將王后視為如己的親近著,開始懸思,乃至掛念,所以才會在市集裡為他買了一枚香包。
洪麟在深夜裡瞥見王后於夜寒重露的花園中,責己苦行地上上下下叩拜送子觀音像,他覺得揪心極了,眼眶裡又滲出了淚,極不忍地疼惜著。
嚴格說來,他是在心疼著自己,因為王后的每一委曲求全的可憐樣貌,洩漏的正是他說不出口的驚恐與幽怨。
赤裸裸地看見了,反而能夠在面對裡,減低無苦明狀的焦慮,彷若也給自己的情緒落了一份安心,極合理化的,不再於心中認知失諧。
大凡我們是吝於自我安慰的,總覺得這會落了弱者的自我形象,但是眼前若有一個可憐的人出現,我們倒是願意大方地伸出援手,以某種同情高度的自我感覺良好起來。
所以,王后的苦情,讓洪麟既滿足了幫助者的自我感覺良好,卻也同時安慰了自己的受害者情結。他是極願意給出愛的,因為這是一舉數得的愛,利人利己,而最大部分是是利己的,即便這些都是無意識的。
於是,當王后嚐到性愛歡愉的禁果之後,一次次地對洪麟提出密會的邀約,他總是毫無抵抗力地一遍遍地遂行。
就在外頭宮廷晚宴的無人圖書館裡,他們一場場性愛姿勢盡使的交歡,而至最後他毫不遮掩地闖進王后的寢宮,徹底地毀滅歡愛。
洪麟不是迷上男女性愛本身,或者是引發了對女人的真情,而是他瘋狂似的願意將自己給出去,並且精力旺盛的滿足王后種種的性需索,只因在給予的同時,他可以暫時忘失自己隱隱約約的困獸之鬥,或者是被人玩弄於股掌間的屈辱,他可以自我賦權,變得強大有力,顛覆現實裡的命如螻蟻。
同時,他看著王后交歡時的迷醉神情與陶然的呻吟,不也是滿足了他內在的那個受害者,是可以被討好、撫慰,乃至飛上了天地快樂著。
少,如果你夠誠實,你不也是毫不吝嗇地對我好,一如你後來被人逼問所願意承認的部分,你的確是在我滿臉的幸福紅暈裡,重新得到了生命的自我賦權,是可以給出幸福的,而不只是眼睜睜地等著自己被宰。
同樣的,你更願意看出我自上一段戀情的折磨裡,轉而成為對愛情還有幻想的幸福人兒,這不也是你期待看見自己的部分,能夠走出一段段的情傷與背叛,像我一樣被你善良對待的幸福著。
少,我這麼說並不意謂你是有意識地這樣想著,就如同當時的我有許多心識作用,也是事後的這十幾年,像扒開一塊意識的沉積岩慢慢看清,才清楚了那麼多的百轉千迴。
無意識並不比意識更有罪,及變種種的心識作用被出乖露醜,都是無可罪咎地僅供向裡探索的參考。
少,我並沒有質疑你對我的好與真,如同你一直為我們過去的關係,僅以「我對她很好!」自清一切。而我自己也的確身置天堂的幸福過,笑得那麼真切,以至於自己都忘了怎麼哭泣,也流不出淚的心情大好。
少,你輕柔注視的目光,永遠偎著一份溫度,那溫度是不會消退的。只是,我自己想要更清楚,不是你得在我身邊不斷的凝視,我才不至於失溫,也無須計較你當初給的目光,或許只是你自我注視折射的幻影,這兩者都不重要了,因為在我的愛的意義裡,你的溫度是永無消散的,只要我的惦念裡還有感謝。
你的確是永遠走出了我的生命,而當初的注視目光,或許僅是看著自己投射在我身上所產生的愛憐,你自己很清楚的,所以才會不經意地來,又無所來去地離開。
少,我想你是少有掙扎的,很快地認清我們之間沒有愛的可能,自己努力過的,也更強化自己的性取向認知,你是不愛我的,只是同情我,一個與你內在生命掙扎極為相似的你,也願意對我好,證明你也是願意疼惜自己困頓的處境。
只是,我畢竟與你的愛情天賦不同,幸福的瞬間我想永遠駐留,貪心地想要永遠都被你注視。看見你愛情超人的身影後,我只想將你的超人外衣藏起來,讓你飛不了也離不開。
就像意亂情迷了的王后,執意要洪麟帶她遠走天涯,回到元朝或躲到民間,只要他們倆可以永遠死守。
但,洪麟終究識清楚的,他自己最愛的還是王,他是逃不了,也捨不去地眷戀著,於是一口回絕了王后的要求,還求他別再來找自己了。
只是他的清楚,抵不過王后最後一次請求歡愛的心軟,他冒險赴約不是因為愛,而只是不想讓王后失望與落空,如同他也不願意讓內在的自己坐冷板凳,於是,他想著自己作最後一次的拯救者,也看著王后被憐憫之後的滿足,也填滿了他自己被人照撫的渴求。
卻沒想到這為他引來宮刑的災難,以及後來的種種殺身之禍。
如果,最後一次在圖書館的地板上歡愛,沒被妒火中燒的王發現,洪麟也許是繼續和和美美地與王在宮中,過著分桃的快樂日子,只是一切都失控地延燒開來,來不及滅火。
少,你終究是愛情智商較高地認清了事實,你是不愛我的,從來沒有過,所以就無須擔負任何無愛之後的癡纏怨懟,以及種種雜草叢生的慾念與想望。
柳絮因風起地飛去,因為陽春三月早已走到了終點,溽暑早已迫不及待地燥熱。
你離去的背影乾淨俐落,容不得任何的執持抓取,即便有,也全然與你無關。你一轉頭,世界就成住壞空了一回合,全變了。
少,文字落下這麼多的碎屑,是留給我自己去撿拾與拼湊的。
你都已經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無須在文字裡讓自己想過一遍。反倒是我,從【霜花店】電影裡的情感糾纏,這才發現原來你根本沒愛過我,這不是什麼新鮮的發現,一直以來我就有這樣的隱隱心痛,只是極不願意承認事實地自欺著,像一一撕裂著玫瑰花瓣,喃喃地說著:「愛我、不愛我、愛我、不愛我…」。
少,即便我拔光了全世界的玫瑰,一根都不剩地滅絕,也是永遠不能清楚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但是,唯有安忍地注視著過去的疼痛與傷,我就能清楚地看見,你對我的好原是投射的自愛與自我賦權,無功無過的,不過是真相的本然。
如實地看著,我就無須再折磨毫不相干的玫瑰了。
少,亦是好的。
你始終善良,而我只是終於明白。
你是從為愛過我的,但也是善良且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