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9 09:31:22sabine

被地球吞噬-9

「我的媽啊!」

「怪物!」

幾個人擠在我肩上看著,小聲討論,沒有一個人敢往前多走一步。

語松忽然抬起頭來看見我,笑了,鼻孔朝前一張一縮,紅嫩的小嘴裡露出兩顆門牙,伸手向我:「姊姊…」

我沒走過去像平常那樣抱起她,卻把身子往裡頭退,讓一群膽小的傢伙瞪大了眼睛和她面對面。

「去啊!」我推著劉裴玉,她只是楞在原地動彈不得:「妳不靠近一點怎麼看清楚?」

他們走進了房裡,像獵人靠近獵物,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保持距離好觀察這頭野獸是否有攻擊性。

「怕什麼?她又不會咬人,」我嘲笑他們,看到他們害怕的樣子我開心得要命:「要不要跟她握個手?」

果然有人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摸她的鼻子,語松吃了一驚,從地上跳起來想往我這邊求助,卻又不敢推開圍在她四周高大的陌生人,看著她狼狽奔竄,鼻子像溫度計一樣發紅的模樣,大家都快樂得笑了:

「你看你看,她的鼻子紅了耶!」

「把帽子脫掉,看看她會不會用鼻子拿東西…」

在語松的尖叫聲中我偷偷把房門掩上,攔住了想上樓來看個究竟的阿玲:「他們在跟妹妹玩,等下就會下來吃點心。」

後來發生什麼事我記不得了….也許是因為內疚而刻意遺忘?我只記得我守在房門外,掩住耳朵避免聽見語松的哭叫,我詫異自己並不如先前所想像的快樂,相反的,屋裡乒乓追趕的喧鬧聲像針一樣扎得我坐立難安。最後我似乎衝進屋裡去,大聲喝止他們想叫語松用鼻子倒立在椅子上的舉動….,但是我真的記不清了。我唯一能記得的就是他們如同酒醉後的狂喜笑容和發亮的眼睛,那樣的臉孔日後我在賭場和夜市、A片、有女侍的酒店、示威的街頭都看過,然而初見的震撼已經漸漸被習慣湮沒了。

語松拒絕再出門見陌生人,也許不全是因為那件大人們所不知道的事,但是她再也不向我甜甜地呼喚,和我保持著一層穿不透的無形距離。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她仍然不肯踏出家門,死命扳住門框嚷著她寧願死掉也不去上學。她說到做到,把自己關在房裡兩天不吃不喝,最後爸媽也只得投降,同意她不去上學,但是必須為她請個家教來上課,她總得學些本事才行。

自從劉裴玉他們親眼見過象鼻妹妹之後,發現她除了鼻子長一點外,也沒什麼稀奇的特異功能,興趣很快就轉移到超人金剛組合和最新的漫畫書了。我仍然過著尋常的小學生活,每天早起上學是最討厭的事,千遍一律的升旗訓話、早操、上課、考試、吃便當、大掃除,還有更可怕的郊遊和各種比賽。想像語松一樣待在家裡上課的要求當然被嚴厲否決了,我只得天天背著像書包一樣沈重的怨恨出門,覺得全家人裡只有我最不幸,被逼迫著天天做自己所厭惡的苦差事,而語松卻能天天在家開心的看書畫畫。學加減乘除是為了買東西時不會把錢算錯而吃虧,認字唸英文是為了應付跨欄長跑般的考試和未來的工作,知道幾百年前的戰爭和植物氣候的變化是為了不被別人譏笑缺乏常識…,但是如果不出門、一輩子也不和人來往的話,知識到底有什麼用處?

在大學唸書的堂哥阿恕接下了語松的家教工作,沒課的時候就來監督語松唸書做算術。語松對書本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學習進度比正常的小學生還快,短短幾個月她就讀完了我所有的故事書,只要她開口要求,爸媽會為她買任何東西:立體音響、顯微鏡、吉他、莫札特貝多芬和巴哈的唱片、化學實驗器材、電腦、電視、一整套的世界文學名著和百科全書、進口的畫具或一隻小狗,以彌補他們對她先天和後天的種種虧欠,她那與世隔絕的房間裡本身就是個小小的自足世界。我不明白她的腦子裡到底裝著什麼希奇古怪的念頭,但是我能確知的是,她從房間窗戶看見的月亮和樹葉,或爬上屋頂所看見的遠山和樓房人車,和我所看見的完全兩樣,也許比我所看見的還更接近表象之下的本質。

她喜歡畫畫,圖畫紙上的人不是長了風扇耳朵或西瓜手,就是把帽子當鞋子穿,車子長了翅膀在海上跑,太陽撐著雨傘喝橘子汁,花貓長著鳳梨頭。

我擔心她的想像力發揮過度了,就好意的告訴她:沒有人長這樣,也從來沒看過這種車子。

「那妳以前看過長這樣子的人嗎?」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反問我,微微吊起的眼裡有不懷好意的笑,我討厭看到她這種諷刺的表情,好像我的平凡正常對她而言是種冒犯。
只有堂哥是她談話的對象,他耐心地替她解答各樣對外面世界的疑問,陪她下棋,在屋頂陽台上教她打羽毛球,聽她興高采烈地講讀書心得和前一天晚上做的夢。那些時刻才聽得見她響亮的笑聲。

我和同學去電影院看了老片重映的「亂世佳人」,回來就迫不及待地把情節一五一十描述給語松聽,還模仿費雯麗最後一幕戲劇化的台詞和手勢,語松聽得入迷了,堂哥替她在舊貨市場裡買到畫質不甚清晰的錄影帶,還有白瑞德抱起郝思嘉作勢欲吻的電影海報。可是語松還是不過癮,她想知道在電影院裡和大家一起笑一起哭、三百六十度翻轉的雲霄飛車、海水的味道、坐車被風吹拂在臉上到底是什麼感覺。

所以堂哥用電話和爸媽商量過以後,就決定某個禮拜天帶著我、還有戴棒球帽和特製口罩的語松出門玩--不用說,這個像防毒面具一樣的口罩當然又是舅舅的得意傑作。

沒想到要讓語松出門其實一點也不難,大熱天帶口罩有點醒目,不過總比露出條不雅觀的鼻子好些。我們搭公車去遊樂場,先坐了咖啡杯和旋轉木馬這些平常的玩意,語松就已經興奮得要命了…其實我們根本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可是光聽她夾著尖叫的笑聲就足夠了。當然也有些無聊傢伙偶而會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語松的口罩,不過在遊樂園裡多的是發宣傳單的免子或狗熊、戴著小叮噹面具的小孩和染了紅髮的高中情侶,忙著發現新世界的語松根本忘了自己當初為什麼堅持不肯出門的原因。第一次緊挨著陌生人站在隊伍裡、第一次坐在昇起的火箭上,俯瞰著樹木和天空在自己腳下急速掠過、第一次感覺到忘我的歡樂….。

「等著看吧!過兩天,她自己就會吵著要去上學了。」堂哥趁著語松專注地玩飛鏢時低聲對我說。

可是等到堂哥請我們吃霜淇淋時,問題就來了,語松戴著口罩只能勉強用吸管喝汽水,要吃東西得先把口罩脫掉才行。她只好眼睜睜看著我們連著餅筒把快化掉的霜淇淋吃完。到了中午,吃飯又成了個問題,我們買了熱狗漢堡和冰可樂,想找個不受打擾的地方野餐,誰知道連單軌火車橋洞和機房附近的樹蔭下到處都有人,我們踩著發燙的柏油路面,人也快給酷熱的陽光給融化了。

「我們坐這裡吧。」語松忽然在一個小涼亭前站定了,涼亭裡有一家四口正圍坐著石桌休息,滿桌堆著吃完的壽司空盒和紙屑塑膠杯,他們用不友善的眼光看著我們,彷彿我們是闖進了他們家裡的不速之客。我和堂哥正猶豫著,只見語松直直往石桌走去,指著旁邊空出來的位置,很有禮貌的問那個腮上還黏著飯粒的男主人:

「對不起,請問這邊有人坐嗎?」

年輕的父親盯著她臉上的口罩,彷彿剛被叫醒似的,遲鈍而輕微的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