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1 01:19:04小婷姐姐

櫻桃園文化《關於愛情: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

櫻桃園文化《關於愛情: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



  契訶夫的情愛小說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更像是他對女人的看法。女性的存在感在這些故事中總是如此強烈、特殊,不論是正面或負面形象,男性的表現總相形失色。在櫻桃園新譯契訶夫的前一部選集《帶小狗的女士》中,那些女人總是美麗、溫柔抑或俏皮,訴說契訶夫對女性的浪漫懷想,也正是因為他對女性的情思有著深沉感觸,才能如此生動的書寫這些活躍的女人。

  相較於《帶小狗的女士》,《關於愛情》所呈現的面相卻是如此殊異。女人的愚痴、惡質有了突兀的詮釋,那些可愛的女性都成了可厭的俗人,而這些愛情故事更不是只表述愛的美好,而是增添了更多猶豫、懷疑和揶揄。

  他筆下的女人是多面的,懷著對生活的質疑、對愛情的盼望、對人生變化的恐懼、突破自我的挑戰而踏出改變的一步,為了種種原因、不同的背景和故事,這些可愛的女人開展自己的故事。這就是契訶夫慣有的愛情筆法。



〈美人〉

  第一則故事:敘事者在煩悶、令人難受的旅行中遇見美麗的亞美尼亞少女,卻也無法明確說出為什麼覺得美、為什麼當下是如此喜歡她。也許天空的彩霞、水光瀲灩、對夕日的溫暖感情,在敘事者與他的爺爺身上同時產生了作用,這名異族女子在光景的襯托下更顯得光采動人。然而,遇見美人而產生的愁苦也襲捲而來。何以人會傷春悲秋?與美女相遇而感到憂鬱?或許嘆息將與這樣的美分離,或許憂愁這樣的美擁有其期限,或許只是怨妒自己無法擁有這個美。

  一段小小的故事,壟罩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哀愁中,最終只是嘆息離去。那記憶中的美好,就是只有那一瞬,才成了生命中的永恆。

  第二則故事:敘事者再一次驚嘆的美女卻與前者截然不同,沒有「嚴謹端正的輪廓」且還是沒有力道的線條所繪出的臉孔。若說他幼時所見亞美尼亞少女是光景、是長相所塑造出來的美,這名月台上的俄籍少女,則是她的氣質、她的心智形塑出在紛擾中的一點光耀。

  由少女所散發單純的、清新的氣息,彷彿與這現實格格不入,她周邊的人痴迷看著她,敘事者和他的同伴這麼猜測:他們疲憊、苦惱、受現實所困,而這名少女所擁有的青春、優雅,在這個春天的夜晚亮起,又在離去後熄滅,在欣賞著她的美的人心中熄滅。

  在這兩段故事中,對美的欲望、嫉妒,充斥其中,他們唉嘆春秋美色的稍縱即逝,內心極度渴望能抓握住,卻又任由那樣對美的憧憬之愛流逝,認清自我的無力。



〈看戲之後〉

  對戲中澎湃情感所衝擊的少女,幻想著自己也擁有那份痴情、那份戀慕人的心情,卻又期望愛著她的人有戲中曲折矛盾,入戲地塑造自己的悲劇情緒,漸漸地才意識到:同時被兩個出色的人所愛著如此幸福。

  她不愛他們,卻因為擁有他們的愛而感到歡喜。這是美麗的妙齡女子擁有的專權,游移在男人的痴情中,卻不願作任何選擇。不僅僅是取笑向她求愛的男人,也是因為這份虛榮充滿了內心,那股狂喜、興奮、感到富足而不能自己。這只是一明單純沒有機心的女子,她並非刻意求取他人的愛,僅僅是因擁有太多而愚蠢、而可愛。她嘆著「主啊!」不過是苦惱這些溢出的欣喜該如何是好。



〈在別墅〉

  有家室的丈夫在收到信的當下,第一反應是疑惑,緊接著是唾棄,而後開始有了幻想。或許生活的枯燥磨盡了他的浪漫,又或者他的個性就是如此嚴謹,又或許是他對現有生活非常滿足而不抱有其他期待;這封信的出現,點起了他對戀愛的想像,想像寫這封信的女人、想像自己即將展開的冒險。正因為有了想像、有了期待,在他拘謹的性格和生活中點了一道光,那股刺激推動他離開安穩的別墅,前去等待寄信的女人。在揣測中,同時也是說明他理想中婚外情的樣子矛盾痛苦,也是他對婚外情、對愛上有夫之婦的女人的美麗幻想。

  小舅子的出現讓他的冒險有了阻礙,此時「為愛克難」之心油然而生,然而不論如何三催四請就是無法使小舅子離開,失去理性的兩人用莫名其妙的詞彙大吵一架。他憤怒、遺憾,同時也疼惜寄信的女人,卻忘記了自己對那女人一無所知,單就在一封信的憧憬下塑造新戀情的美好。宛如戲劇中被拆散的戀人,戲劇化地痛恨現實。

  直到妻子告訴丈夫和弟弟:這只是個玩笑。兩個男人尷尬地笑著,理性回到了情感之上,他們輕易原諒了這個玩笑,不只是因為她是他們親近的人、是名頑皮但可愛的女人;在那一瞬,他們兩都嚐到了愛情的甜與苦,那種交雜的滋味成了生命的調劑。



〈泥淖〉

  年輕的中尉向一名猶太異族女子討債,甚至不惜與其扭打,最後卻陷入女子的風情而不得而出。這名女子太奇怪了,輕佻、聒噪、直接,沒有女性的優雅和拘謹,渾身散發放縱的香氣,厭惡婚姻和女性;不論長相或其氣質,和俄羅斯女人大相逕庭。中尉帶有對異族的成見去見她,接著感到她的可愛。她是如此有活力、如此奔放,豪放的笑聲、直率的態度,中位被薰染了那股活力而對她有好感,卻也在此時發現她的狡詐。狡猾的猶太女人奪走票據,面對現實困境地中尉不顧身分和禮節,與她糾纏扭打起來;在扭打過程冒犯到女人是不爭的事實,但他也注意到猶太女人對此毫不在意,和一名軍官肌膚相貼爭吵,她洋洋得意,他看在眼裡是不得體又寡廉鮮恥。

  於是中尉和他的兄弟放縱自己陷入其中。他的兄弟試圖和她講理,卻被女人與先前的強硬相反的態度所妥協,她身段柔軟又不住誇獎他、勾引他,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心。兄弟倆對自己說是那個女人的錯,那個女人是魔鬼,他們是受害者,他們不住譴責自己以表示坦承罪過,但還是去找猶太女人,享受她的風流。

  他們不是唯二,有許許多多有家室的男人都跌入了猶太女人的泥淖,喜歡她的風情萬種,喜歡在她家中耽溺於脫離現實僅有享樂的宴會;他們心甘情願沉淪於此,在背德的矛盾下同時品嚐那種甜美,因為那是他們規律、拘謹、平淡的生活中所沒有荒誕、縱欲。

  猶太女人所象徵的是逃離現狀,在現實的縫隙掙扎找到一絲脫節,對縱情的渴望。說要是愛,不如說是對欲的渴求,沒有金錢和親屬爭執,只有美酒、音樂和男人們的苦笑,他們抱著罪惡感窩在這個他們視為淫窟的「不入流場所」享樂,卻又告訴自己「是有這樣的地方,讓清醒的人覺得噁心,酒醉的人心情愉快。」以合理化自我的欲求。

  掙脫現實成為必要,被拋脫在理智、規矩和生命意義之後,純粹的荒淫(沒有節操的女人)成為男人們所想追尋的、生命中的活水(實際上卻是背德的爛泥)。



〈尼諾琪卡〉(愛情故事)

  被妻子嫌棄的丈夫不是毫無理由地戴綠帽,本篇名故意冠上「愛情故事」更是反諷丈夫的懦弱、婚外情的不堪。丈夫所說「男人的邏輯永遠應付不了女人」,最後回應「純粹實際的一面」,一再地說明懦弱丈夫被背棄的原因。

  丈夫是在一個體制上的主導位置,如今在這篇故事中卻成了局外人被棄置在角落,情夫「隨時可以過來」而不是取代丈夫的位置,妻子擁有了丈夫的房子卻還是在等待情夫。各種角色的錯置譏諷欲凌駕愛之上,社會禮俗規範也將被拋諸腦後,這當中卻未必有罪惡,懦弱才是絕對的存在。



〈大瓦洛佳與小瓦洛佳〉

  索菲雅的「一氣之下」錯嫁她不愛的人事實,開頭卻說她愛她,是因為她想說服自己她的選擇沒有錯。但在馬車上與舊情人的視線逡巡,她才正視自己的「一氣之下」決定。一個是年輕、有學問但沒什麼財產、令人著迷的舊情人,一個是年紀大、無趣但相當有錢的上校。除此之外,馬車上還有無趣、沒有姿色、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堂姐。小瓦洛佳是她真正的感情依附,他卻不應她,索菲雅也感受到他不愛她的事實才另擇夫婿;但她還是後悔,後悔位來沒有情趣、沒有愛的生活。

  不愛她的情人、她不愛的丈夫、和沒有愛的女人,夾在這三者間她顯得熱情奔放,其實更是在放縱自己發洩胸中的各種情緒。說要去找修道院的奧莉雅,其實也是想藉從前風流、現今悲慘被困在教堂的奧莉雅來襯托自己,她有錢、新婚,怎麼看也比沉悶待在無聊教堂的修女來得強,以反對堂姊的批評。

  但奧莉雅的改變讓她羞愧、不知所措,修女拘謹、單純,沒有她所想的痛苦,卻也在修女接受全新的(無聊)人生後,她意識到褻瀆、憂愁,無法為自己的人生定位。了解丈夫的無趣、自己根本不愛他,意識到生命的黯淡,她周遭的人:無聊的丈夫,沉悶的修女,沒有愛的老處女。於是他尋求幫助,她仍愛著他的小瓦洛佳,她覺得仍有光明的情人。

  小瓦洛佳並不愛她。勾引她、調戲她、貶低她,就是不愛她。索菲雅繼續活在沒有目的也失去了愛的悶苦人生中,對修女告解她的罪惡、痛苦,但沒有人能紓解,甚至只會教訓她。

  這是庸俗的咎由自取,她一時的衝動下沉溺在愛欲中,卻沒能看清事實;做下了錯誤選擇,一再後悔;放任自己毫無意義的人生過活,無法從憂傷中走出,一再抱怨而沒想過改變。她以為人生是像修女、堂姐和丈夫那三種的無趣,而沒想過另尋出路。

  索菲亞的愛就只是欲,而不是更有意義、更深刻的情感,她自以為的愛被他人所踐踏,她也沒辦法為自我定義,一再地後悔、憂愁打轉。用對信仰堅定的奧莉雅作對比,同時也是用奧莉雅教訓著索菲雅,她必須承受這些錯誤所帶來的痛苦。

  愛使人暈頭轉向、盲目又毫無理性,作者在其他故事中也曾如此提過,在愛情之下終然有索菲雅這般可憐可悲的失落者,錯過愛、擇錯愛、失去愛。



〈不幸〉

  作者真正想寫的或許不是愛情,而是女人。當一個契機、一個提醒出現,在過慣了無趣生活的女人,開始質疑、開始動搖。動搖的並非感情,而是出自他人的愛意令她開始意識自己:我要的是什麼?線在的生活是我喜歡的嗎?於是她一再的審視、省思,丈夫、孩子、道德,極力尋找能讓自己遏止欲望的關鍵,但被愛的感覺太美好,她沉浸在豐沛的興奮中,儘管背德卻又愉快,那種充斥胸口將近溢出的豐富情感使她背離一成不變、無趣、無法深切關心她的丈夫。

   她給過丈夫阻止她的機會,但他的丈夫對她漠不關心,無法察覺她的掙扎。當她一步步走出家,也是猶豫一步步消散、一步步捨棄否定;走向新生活、走向充滿變化的未知明日,使她拋去羞恥、道德和自我規範。她未必真的愛上了丈夫以外的人,她真正愛上的是一個未知、令人期待的明日,不是千遍一律、單調的生活。推使她離開的力量是改變,丈夫的教訓只是適得其反,並且也沒回應她的求救——請求將她從背德中拔出。自我突破驅使她獨自離開。



〈關於愛情〉

  齊聚一堂議論的男人們來自作者內心的各種聲音,他將各種分類、疑問、討論分類在各個角色上,讓他們一同討論愛情。最後的結論其實也是作者所歸納的想法。

  關鍵故事中,主角深愛著一名有夫之婦,而那名妻子在主角的各種表現上內心也被觸動,但他們從未有所踰矩,是極為要好的朋友,沒有任何人會質疑,但在這深厚友情的包裝下,實際是最掙扎、最矛盾的愛。就是因為深愛著她,才選擇默默守護而不搶奪,主角明白她深愛的人應該要有什麼樣的生活,他不會陷她於不幸,也不因為吐露情意而壞了他們的關係。儘管女主角若有似無的冷嘲熱諷暗示了主角應該有所表示,但她也是掙扎而膽怯的,現實橫立在她與心靈伴侶之間,她們的脆弱迫使他們無法越過那條線,僅是默默守護彼此。
 
 直到這對夫妻集將要離開,再也無法遏止的愛爆發,熱烈的擁吻,再無下文。這個吻是傾盡滿腔情意、毫無保留的愛意,在悲痛中傾訴。

  正因為這種生命中永遠的遺憾、成為永恆的交錯一瞬,才使她成為生命中最美。



〈帶閣樓的房子〉

  藝術家非常明白適合自己的女性,在帶閣樓的房子,他很難不去注意這對姊妹。儘管一再對自己說他愛著妹妹,實際上卻又經常注視著姊姊,那是對知性女性的欣賞,他了解那樣的女人是美麗的,但他被她所討厭,就算自己真對她有好感,也被姊姊批評而消散。相對有主見、理性、強勢的姊姊,妹妹是無知又軟弱,藝術家知道他喜歡、他適合這女孩,因此對自己說他愛她、他思念她,不停灌輸自己的情感,說服自我去愛她。又同時,也是因為妹妹崇拜著藝術家,他才會選擇自己去愛她。

  在姊姊迫使妹妹羽藝術家分手時,他竟毫不抵抗,乾脆的離開;卻又在之後,無病呻吟自己的愛人在何處,卻沒有真正去尋找。藝術家是否真正深愛妹妹,無從得知。



〈情繫低音大提琴〉

  以表面觀之,這幾乎不能算是一篇愛情故事,而是揶揄愛情的故事。出現「奪衣娶妻」的故事原型,作者卻惡意地讓男女主角陷入相同的窘境,設計了讓女主角進入提琴盒藏匿,男主角卻遺失提琴盒終生痛苦的情節。

  男主角愛上女子的一瞬是遭雷劈般的震撼的情感,正是因為如此震懾人心,他才會因此痴狂,瘋迷的要找到女子,無法振作,造成心靈上不可消去的傷害。

  終其一生不斷的尋找是痛苦,也是永不放棄,是痴傻,也是不退卻的上進。乍看之下男主角遭欲的殘酷的考驗,但他從不放棄、也沒有描述他的放棄與懊悔,也許他的那份執著、對愛的追求就是一再陷入泥淖、一再糾結於情愛的世人,明知一再痛苦,仍然去追求、去探索、去討論,關於愛情。






  《櫻桃園》是契訶夫最後一部劇作,櫻桃園文化在契訶夫誕辰一百五十年成立,出版了第一本書《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在選譯時編排有其節奏,由愛的感知與萌生到愛的幻想,愛欲交戰又是困在生活中的愛,最後以愛作為希望結束這本書。

  在此種選譯方式下,清楚呈現了契訶夫細水流長的故事情感,沒有炸裂性的衝擊,只有一再回味、細膩咀嚼才能嚐到這些愛情故事的苦澀與甘美。




  契訶夫一生創作無數短篇小說,看來總是諷刺社會性的、譏嘲階級體制的故事居多,在中篇小說《六號病房》細述了社會中的種種弊病,強烈抨及專制政體,最終以不明不白的抹黑迫害結束整個故事;契訶夫本人卻總說他是極為樂觀的人,最後一篇短篇小說〈未婚妻〉描繪著光明的未來以及新生活,卻是在他病症嚴重時所寫下。

  文學家的創作不僅僅是反映了他的思想與性格,有更多的是憧憬與希望。在現實中困窘的女人,在名為愛情的窗口中找到希望,踏出侷限、衝出囹圄,一直是契訶夫在種種愛情故事所描繪最深刻的情節,他一再敘述,也是在說明他對未來深深的盼望。

  〈帶小狗的女士〉最後以「距離那個終點還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最複雜最艱困的才剛開始。」收尾。而在〈不幸〉一文中,索菲雅離開自己的家門,則是這麼寫著的:「她快喘不過氣來,臉羞得發燙,感受不到自己的腳步,然而,推著她向前的那股力量越來越強,勝過了她的羞恥心、理智、和恐懼……


小蟹子 2016-01-01 09:12:11

歡迎文學人的辛苦耕耘
把俄羅斯文明的深沉和高遠
帶進創作坊
2016,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