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16 17:31:54゚★傻蛋﹋水餃妹ツ〞

愛爾蘭咖啡 《八》

「好了,故事講完囉。該為你煮杯愛爾蘭咖啡了。」
『別偷偷地幫我加眼淚喔。』
「哼。就算加了你也喝不出來。」
『搞不好我喝得出來喔。因為你的眼淚大概是甜的吧。』
「你上禮拜讓我白等,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妳別自責了。我已經原諒妳了。』
「你………」她指著我:「不跟你說話了。」
她白了我一眼,便專心地煮愛爾蘭咖啡。


這次能待在“Yeats”比較短,愛爾蘭咖啡剛喝完,也是該坐車的時候。
『妳今天的堅持是什麼呢?』
「你是第一位知道愛爾蘭咖啡適合什麼樣心情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心情?』
「剛剛說過了呀,愛爾蘭咖啡,適合思念發酵時的心情。」
『很好。其實我也很怕妳找不到堅持的理由。』
「下星期別再生病了。」
『妳放心。即使在醫院打點滴,我也會抱著點滴趕來的。』
「傻瓜,別亂說話。把外套先穿上,再出去坐車吧。」


日子愈來愈冷,南北的氣候差異也愈來愈大。
常常台南晴朗而微涼,台北卻是又濕又寒冷。
有一次台北下雨,她還撐著傘在巷口的鳳凰樹下等我。
又說錯了,是菩提樹。
『其他客人怎麼辦?』
「被我打發走了。」
『妳這麼狠?』
「呵呵……我開玩笑的。這時候客人非常少。」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這種對白一直沒變,我們似乎儘量維持住老闆與客人間的單純關係。
不過我問了她幾次,她始終沒告訴我為何酒保發明愛爾蘭咖啡後一年內,
只有空姐才點得到愛爾蘭咖啡。


那年12月的第三個星期四,還剛好碰到她的生日。
『這麼巧?嗯……原來妳是射手座的。』
「對呀。所以我今天要陪你喝一杯愛爾蘭咖啡。」
『為什麼?』
「射手座,又叫人馬座,宛如一匹在原野上奔馳的野馬。崇尚自由的
人馬座當然適合喝一杯愛爾蘭咖啡呀。」
她好像很喜歡把所有事情都賴到愛爾蘭咖啡身上。


每次該去坐車時,我總會覺得公事包比來台北前重多了。
「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是射手座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你是第一位敢放女老闆鴿子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你是第一位分不出鳳凰樹和菩提樹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你是第一位喝愛爾蘭咖啡不用給錢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她總會隨便找到一個堅持的理由。
即使真的掰不出理由,她也會說:
「你是第一位我想不出理由請他喝愛爾蘭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隔年年初,這個研究計畫得做最後的期末報告。
我打了條領帶,準備上台解說研究成果,讓付錢的大爺們甘心。
順利的話,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因公事而來台北。
當然有空的話,我仍然可以隨時到台北。
只是對現代人而言,等到真正“有空”時,
通常已經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而且重點是,我失去了來“Yeats”的“理由”。
任何研究計畫都會有所謂的研究動機或目的,簡單地說,就是理由。
可是當我不必再因出差而來台北時,那麼我到“Yeats”的理由是?
我和她畢竟只是咖啡館老闆與客人的關係啊。
一個在吧檯內,一個在吧檯外。隔著吧檯,我們反而覺得安全而簡單。
逾越這條界線,也許就像愛爾蘭威士忌和熱咖啡逾越了那兩條金線一樣,
會讓愛爾蘭咖啡不再純正。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你今天打領帶幹嘛?」
『因為……因為今天要期末報告,所以我…我要打領帶。』
我因為有點心虛而顯得口吃。
她又看了看我的領帶,還有比平常更飽滿的公事包。
「我明白了。下星期你不會來台北了吧。」
我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她沒追問。
機械式地拿下愛爾蘭咖啡杯,磨碎咖啡豆,煮曼特寧。(咖啡豆太少了!)
倒愛爾蘭威士忌。(倒太多了!)
超過第一條金線,倒出一些,又倒入一點,還是超過。
索性一飲而盡。
再重新倒愛爾蘭威士忌。
加糖,點燃酒精,烤杯。(火太大了!)
旋轉杯子。(旋轉的速度太快了!)
靜靜地注視杯內的威士忌。(該離火了!)
熄掉酒精,加入熱咖啡,浮上鮮奶油。
「喝吧。」她開了口。


「想聽我的故事嗎?」她坐了下來,拔下眼鏡。
『嗯。』
「我唸的書不多,也唸的不好,畢業後一直在咖啡館工作。待過幾家
咖啡館,開始對煮咖啡產生濃厚的興趣。可惜現在的咖啡館愈來愈
重視氣氛和咖啡杯盤的講究,咖啡本身反而不是那麼受重視。」
「後來聽到愛爾蘭咖啡的故事時,我便下決心要煮一杯真正的愛爾蘭
咖啡。當我學會煮好愛爾蘭咖啡時,我就開了這家“Yeats”。」
「雖然這個故事只是傳說,或是人們的穿鑿附會。可是,我很當真。」
「開店以後,我一直期盼著客人點愛爾蘭咖啡。酒保等了一年才等到
第一杯愛爾蘭咖啡,我比他幸運,只花了三個月,你就點了。」
氣氛有點異樣,好像愛爾蘭咖啡內加的是有煙燻味的蘇格蘭威士忌,
而不是愛爾蘭威士忌。


她拿出了我第一次來“Yeats”時所看到的兩份Menu:
「你看看有什麼不同?」
我先翻了一下深咖啡色的那份,第一面是20幾種咖啡的名稱和價位。
再翻淺咖啡色的那份,第一面仍然是咖啡的名稱和價位!
我一直以為淺咖啡色的Menu裏面列的是各種茶。
原來這兩份Menu的第二面,才同樣是茶的名稱和價位。
差別的是,深咖啡色的Menu才有愛爾蘭咖啡。
『為什麼妳要做兩份Menu?』


「酒保當初也是這樣做,所以空姐才成為第一位點愛爾蘭咖啡的客人。」
「雖然我做了兩份Menu,但深咖啡色的Menu我從未拿出來過。」
「你第一次來時,我注意到你一直看著葉慈的畫像和詩句。雖然大多數
第一次來的客人,也都會這樣看,但別人是瀏覽,你卻是閱讀。」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決定碰碰運氣,看你是否會點愛爾蘭咖啡。」
「你第一次點愛爾蘭咖啡時,我心裡很激動。好像突然能體會當初酒保
聽到空姐說出“Irish Coffee”時的心情。」
「我很認真地為我生平第一個點愛爾蘭咖啡的客人煮咖啡,也很緊張。
你在喝愛爾蘭咖啡時,我一直偷偷觀察你。看到你喝完時滿足的神情
,我非常感動。以咖啡相交,也不過在此而已。」
「結帳時你一句衷心的感謝,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報酬了。你可知道
為什麼我總是堅持不讓你付帳?那是因為我一直不肯把你當客人。」
她不斷地說著,好像夢囈似的呢喃。


「今天再讓我堅持一次吧。」
『妳今天的堅持是?』
「因為你終於讓我體會到酒保為空姐煮最後一杯愛爾蘭咖啡時的心情,
所以我堅持請客。」
『是什麼樣的心情?』
「思念的絕望。思念跟火車不一樣,思念總是只有一個方向。愛爾蘭
咖啡可以流傳下來,但他永遠沒辦法讓她體會他的苦心。」
『妳思念誰呢?』
「一個細心謹慎的人。」
輪到我不說話了。


「對不起………」我們同時沈默了許久,她才開口:
「我剛剛忘了幫你加眼淚。」
她端起已經空了的愛爾蘭咖啡杯,怔怔地凝視半晌。
「已經是最後一杯愛爾蘭咖啡了,為什麼我這麼粗心呢?」
她的眼淚突然汨汨地湧出,從綠色的愛爾蘭草原,滴落到愛爾蘭咖啡杯內。
然後用右手食指,醮著眼淚,在愛爾蘭咖啡杯口,畫圈。
一圈又一圈。
畫到第五圈時,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說:
「Farewell。」
『Farewell。』我也跟著說。
我們沒說Goodbye。


回到台南,繼續規律的上班生活。
不用每星期固定出差的日子,格外顯得平淡。
偶爾跟同事們泡泡咖啡館,我總會試著找尋愛爾蘭咖啡。
有就點,沒有就算了。
即使點到愛爾蘭咖啡,通常只是材料相似罷了。
換言之,對很多咖啡館而言,愛爾蘭咖啡的意義就是威士忌加咖啡而已。
有的甚至還改加白蘭地。
更別說那個印了“Irish Coffee”的愛爾蘭咖啡杯了。


冬天快過去了,最適合喝愛爾蘭咖啡的季節也將結束。
而想念愛爾蘭咖啡的季節是該開始?還是該結束?
愛爾蘭咖啡和她,我到底最喜歡什麼呢?
我好像無法分別出對這兩者感情的差異,正如我分不出菩提樹和鳳凰樹。
如果愛爾蘭咖啡可以既是雞尾酒,又是咖啡;
那麼我是否能同時喜歡愛爾蘭咖啡還有她?


剛過完農曆年,幾個同事相約到台東的知本洗溫泉。
回程時,在台東火車站附近的咖啡館,我竟點到了愛爾蘭咖啡。
杯子對了,香味對了,連口感也對了。
只是老闆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肥胖中年男子。
我似乎已經可以分清楚她和愛爾蘭咖啡之間的差異。


我一面喝,一面回憶起以前在“Yeats”喝愛爾蘭咖啡的往事。
喝完後,酒精不僅燃燒了肚腹,連心也跟著燒了起來。
好像有種液體從眼角竄出,滑過臉頰,流進嘴裏。
有點鹹,又帶點酸澀。
我和她一樣,終於也嚐到了思念發酵的味道。


我等不及星期四的到來,也不需要等星期四的到來。
思念這東西根本不長眼睛,當思念之潮來襲時,是不挑時間地點的。
下了班,趕上最後一班台南往台北的飛機,到了台北。
離午夜12點還有一些時間,就站在巷口的菩提樹下等。
嗯,終於說對了,不再說成是鳳凰樹。


我推開“Yeats”的門,然後把寒冷關在門外。
她正拿著抹布,低頭擦拭吧檯。
「歡迎光臨。」她並沒有抬起頭。
我走到吧檯邊,坐下。
『妳還是喜歡用擦拭吧檯這一招嗎?』
她微微顫了一下,突然停止擦拭的動作。
抬起了頭。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你又跑來台北幹嘛?」
『因為想喝杯愛爾蘭咖啡。』


「需要加眼淚嗎?」
『不需要了。』
「為什麼?」
『因為我終於知道思念一個人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你思念誰呢?」
『一個認真而堅持的人。』


她仰起頭,微顫的手試著伸高去拿懸掛在吧檯上方的愛爾蘭咖啡杯。
卻怎麼也拿不下來。
我終於逾越了一直阻隔著我們的吧檯,走進吧檯內。
輕輕握著她的手,幫她拿下兩個愛爾蘭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