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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有鬼，冥冥中做手，把活著的人心浸酸了、泡苦了。贖罪的微火被澆熄，十數年時間一下子巨大起來，壓得他喘；喘得他慌。他沒有把兒子帶回去。if (typeof(ONEAD) !== "undefined"){ONEAD.cmd = ONEAD.cmd || [];ONEAD.cmd.push(function(){ONEAD_slot('div-inread-ad', 'inread');});} 下計程車的時候，他沒看見那棵鳳凰樹，原來樹在的地方變成一座公寓。以前他們樹屋的高度現在是一面陽台，掛著大小衣物，褲子隨風都像在跑。幾個外籍看護扶著輪椅在騎樓下聊天，輪椅上的老人比樹還枯，眼神像不在這世上。外傭聲調高亢聊著他聽不懂的話，咯咯咯的笑聲他倒是懂。走過公寓，樓梯口透出一股陰涼，酸臭混雜的菸草味隨之入鼻，一個中年男人蹲在排水溝旁抽菸，看見他時把頭撇過一邊，吐滿臉煙。國三那年他跟同學下課後老窩在樹屋偷抽菸看Ａ書，一次父親經過，恰好撞見他探頭彈菸蒂，腳踏車杵在樹下大聲要他下來。他不肯；也不敢，蹲在樹枝上搖頭，一隻黑皺發亮的皮鞋一輩子大約不曾飛這麼高，啪一聲砸在樹屋三夾板上。不可能準，他不用閃卻閃，摔落樹。●轉進巷子，還是窄。以前就窄，住對門的開窗喊個聲就能借米借鹽，一棵樹能蔭好幾戶。那時民風還純，清一色都是紅門黑瓦，沒一戶例外。只有幾戶經濟上過得去的，會在牆頭上養幾株植物，他們家就是其中之一。很小的時候，每天都會有那樣的黃昏，父親提一桶水灑，爬三角梯上牆頭為盆栽澆水。紅色的灑水器在父親手中緩慢移動著，細雨般的水花便會柔軟的扭動，有時在水花中會浮現夕陽折射的彩虹。植物就這樣一天一天成長、盛開，植物種性不同，翻湧起伏像綠色的海浪從牆頭漫出去，巷弄鄰人都羨慕，誇父親手巧。他喜歡坐在門口看著父親站在梯上翻弄那些植物，父親動作細膩緩慢，昏黃的光線裡有種慵懶祥和的感覺。澆水後若母親晚飯還沒準備好，父親便會跟母親交代一聲，騎著腳踏車載他出去兜風。父親穿著白色汗紗的背很寬，像白色的山，山頂上長著父親濃黑的髮，髮上微有香氣。那時父親已經快五十，背有點佝僂但體力仍好，騎腳踏車時還能邊哼幾首唐詩，楓橋夜泊、問劉十九這幾首他還沒上學就會背。距晚餐近，父親車不騎遠，通常拐兩個彎到社區後面土坡上的小公園。停下車，父親向著夕陽靜靜做一套操，允他到旁邊草地自行活動，他爬樹抓蟲子；挖沙還偷拔草，一個人能玩得挺熱鬧。直到天色轉紅紫，父親朗聲喚他，父子倆又一前一後上車，背對黃昏殘日，騎入飄香夜裡。離開黃昏，父親就不是父親，是嚴師。從考試分數到個人衛生習慣，都有一套標準，逸出標準都是家法伺候。家法平時是根棍子，掛牆上跟條死魚沒分別，但到了父親手上就活起來，能打得他像條上岸的魚，在地上跳。因為父親要求高，在學校他便是風雲，功課好人又長得俊，全校師生都認識那個孝班的高材生。除了學業，朗誦繪畫演講作文籃球田徑他也都能玩，而且玩得好，獎牌獎狀一個一個讓父親裱玻璃框掛上牆，玻璃閃閃幾乎成一面鏡牆，光淌進屋裡就只看見那面牆，裡面的字都看不清了。●走在巷內，記憶中一列整齊的紅色鐵門已經不再，兩旁屋子拔高，鐵窗冷氣房車盆栽各有席次，把原本就窄的小巷塞得更窄，連天都擠不進來。國二升國三那年，他抽長了十幾公分，體型也撐開來，一副大人樣，像裝進父親的殼裡。國中畢業前夕，他們幾個死黨合力把鳳凰樹上的樹屋拆掉，豐腴飽滿的紅花抖落一地， 他們跳下來發現地上一片紅色哀艷，怪笑著把那些花瓣踩出汁液。上了高中後，牆上不再有新的玻璃裱框，原有的那些也舊了霧了，一片一片像牆生了病。彼時，電影新浪潮正來，他吸吮得津津有味，每週往戲院跑；搖滾樂把他打造成怒吼青年，身體裡的骨頭都是重金屬。不僅如此，他還編校刊、打籃球校隊、偷偷參加黨外活動、跑地下舞廳、每晚親不同女生的嘴……世界如此之大，生命不再僅是腳踏車上的唐詩，而是野狼一二五的呼嘯。他們一夥死黨三天兩頭常瘋到半夜，聊尼采聊卡謬聊沙特聽Bob Dylan聽Elton John聽生命流逝的聲音。年輕像海，熬幾個夜回到家仍興奮昂然，體力一波一波如浪潮不斷。而父親累了。他爬不上那一人高的浪頭澆花了，要不是母親有一天沒一天的看顧著，那些花花草草早枯到連根都找不到。父親仍騎腳踏車，但已載不動他。●走近家門，依然是那扇鐵皮，但門面上老了許多。●父親在大學任教，在鄉里間頗有名氣，是巷弄裡的一張大臉，沒想到卻在教育兒子這門學問上跌了跤；丟了面子。近四十才生了他，雖是老來得子，父親可沒有半點寵溺，深怕一個金雕玉琢的就給寵壞了，沒想到仍是失敗。孩子等不及翅膀硬，已經急著往天上衝，全然不畏懼烈日曝曬會融化墜落。孩子的人生在父母心上，兩老每天好說歹說苦心勸戒，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仍恣意放玩他的大把青春，只當生命沒有將來、沒有老去、沒有父母。年輕是我的，不是誰的！這是他們樂團的口號。每每氣得老父無語。那段時間父子倆勢如水火，彼此難容。●一天，他又晚回家。練團練到半夜，還和那學妹女友跑到河堤邊坐了幾小時，說要等看日出，實在累得受不了，兩人才想到還有家可以回。回程的機車上他才覺得在石頭上坐幾個小時還真不是人幹的，他不知道老父親等他門，在家裡硬藤椅上也坐了一晚。天都希微亮了，他才回到家。剛到門口車子都還沒熄火，一串吼罵已經從綠牆頭上丟出來。父親一生溫儒，少見如此大怒，小巷裡回聲疊疊，穿堂過室，聽得他臉臊。老爸如此不留情面，他心肝裡也冒了煙，鐵著臉進門。「你現在是來上班還是要來偷東西的？」他身影才進門，老父親就氣得口不擇言，「一整夜是混到哪裡去了！」「……」他低頭疾走，沒回答。「你懂不懂禮義廉恥啊你！這巷子裡誰家小孩像你這樣？我們家的臉都讓你丟光了！」父親仍不停。「都什麼年代了，誰還跟你講禮義廉恥啊？」他忍不住，轉身回嘴。「……」被兒子搶了白，父親一時氣結，「好，我今天就教會你什麼是禮義廉恥！」老父親舉起手上木條，卻顫得像條軟蛇。「你還要教我什麼，是在學校還教不夠嗎？我已經十八歲了，你當我八歲啊！」他挺胸欺上去，身高體壯，比父親還高上半個頭。「十八歲！十八歲你不知道晚上要回家睡覺？」老爸木棍指他，氣得抖，「你那些豬朋狗友沒教你嗎？」「你當老師的人嘴巴放乾淨一點，別人的爸媽開明得很，沒人像你管這麼多！」「唉唷，怎麼這樣對你爸爸講話！」母親一旁尖叫起來。「你這敗家子，」老父親吼，「人家父母讓兒子去搶你也要跟著去嗎？」「你管我！」「你是我兒子，你這一輩子就是要歸我管！」「媽的，」他氣盲了，瞎吼，「誰是你兒子！」喊完他轉頭就往外跑，摩托車一踩，輕煙一陣滾滾而去。他剛閃出門，短棍便追出來，「等」一聲砸在鐵門上，滾落地面。紅鐵門綠牆頭在記憶裡如煙褪去，十幾年不曾再見。●時間有神，緩緩從牆頭竄出，急急從腳下流過，讓人攀不住也跟不上。一下子十幾年過去，青春黯淡成了半舊中年。離家後他吃盡苦頭，高中肄業比國中畢業還難聽，就算他讀過尼采能倒背唐詩也不能換來一口飯，他連鎖螺絲都不會，只能從頭學起。幾年下來他沒對不起自己，送報紙、發傳單、印刷工、送貨員、版模、黑手、車床……最後一步一步幹到罐頭工廠主管，每天經手檢核上千個鐵製罐頭，確保它們長得一模一樣，這點他做得很好，品檢良率是工廠歷年之冠。他努力不讓自己成為社會的病，證明當年錯的不是他。立業之後成家，結婚時他只讓母親來，當年門板上那一聲「等」還在他心上。兒子出生後，他才開始瞭解自己，與父親這兩個字的距離。●這天，電話來得突然，掛下電話他眼前一下子泛黃，故鄉的窄巷弄紅鐵門在腦海裡飛，腳踏車前座汗溼的白衫，染成鳳凰花的紅。他一夜嚴肅思索，直到兒子跟他道晚安，他回頭，看見小小一隻白色睡衣閃出房門。那年，蹲樹屋低頭望去，震怒的眉眼上頭，黑沉的髮心開出一朵刺眼的白，他才發現父親竟然染髮。當時只覺拆穿祕密般的好笑，腳步走來今天才能知道，父親一直老得比他看到的還快。●他一個人站在門前踟躕，牆頭綠已經枯禿只餘一個一個空盆，鐵門斑駁得不辨顏色。他伸出手輕輕推，鏽屑如光陰紛紛掉落，安安靜靜。母親隨後關門，他先走進屋裡，擺設大致沒變，就那牆，空了。只剩一幅日曆，翻飛著光陰。父親已經病了好幾年，沒得醫只是拖，去年就從醫院移回家自行看護。這兩年母親求佛一樣求他，他就是回不去。日子一張一張過去，如今父親的病已走盡，就要與人共滅。他顫步到父親床前，十幾年前還能氣呼呼擎著一隻手粗的長棍追打他出門，如今已經是一具皮包骨，幾條管線把身體圍繞得像棵躺倒的樹。他一看，眼起霧，貼到父親床邊，喉頭窄窄的喊一聲，「爸！」父親被喊醒，睜開兩池濁黃的眼看著他。說是看他，其實是找他，父親兩眼無神顫動，痴痴的覷著他的方向，定不住焦。「他不記得你了，有時候他連……」母親嗚咽，「……連我都不認得了。」●生命有鬼，冥冥中做手，把活著的人心浸酸了、泡苦了。贖罪的微火被澆熄，十數年時間一下子巨大起來，壓得他喘；喘得他慌。「媽的！」他心裡冒起一股無端恨意，從耳葉往老人腦殼裡猛喊，「爸，你看我，你看看我是誰，你怎麼可能忘記我，我是你兒子啊。」「誰……」聽見他吼，老人眼皮三眨兩眨，皺如磚縫的嘴唇終於緩緩咂動，開口，「誰是你兒子！」聲調嘶啞得像吼了幾十年。●他再也無法把兒子帶回去。★中時電子報關心您：吸菸有害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