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7 15:22:00尚未設定

第三瞬間


第三瞬間

『你叫什麼名字?』
『葉子晟。』

子晟去世後不久,他的寵物小狗子也跟著死掉了。全白絨毛,叫不出品種的小狗子,主人死去後就被樓下的鄰居領養。小狗子是母的,基於原主人是個沒什麼品味的男人,所以也沒得到過浪漫一點的名字。領養人得到小狗子的時候,它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一個月後產下三個小小狗子。舊主人雖然沒品味,可拼不過新主人沒常識。他們嫌小狗子生寶寶很髒,生產後第二天就用冷水洗澡還用吹風機烘乾。小狗子幾乎是立即死掉的,死之前放慢腳步在我們的院子裡散步了一圈,不叫也不搖尾巴,躺回自己的小窩就再也沒起來。

『就像在告訴我們說它要離開我們了一樣。』小桃說,『華音,狗通人性呢。』

小小狗子們非常活潑,分別起名叫做『小黑』『小灰』和『小母』。我和小桃給它們兄妹幾人做了一個三居室的木屋,分別掛上寫著每個人名字的牌子,裡面墊著鵝毛蓆子,水盆,還有玩具小骨頭。新主人在三個月後搬家,它們於是又被不同的主人領養了,消失在我們的院子裡。走的那天,小桃拉著我躲在院子的角落望著領養人說:『真可憐,華音,它們真可憐。你猜,它們的父親是誰?』
『你為什麼問?』
『如果是一條十分健壯的德國牧羊犬,在院子裡神氣的叫嚷一圈,它們就絕對不會被送走了。』
『別傻了,它們哪里長得像是有德國牧羊犬的基因?』

『父親到底是誰?!嗯?是誰?!』八個月後,媽媽這樣對我喊著,把整整一杯水都潑在我臉上。我抱著小玨,跪在玄關,輕輕的說:『我不會走的,媽媽,就算你繼續這樣羞辱我,我還是不會走。我沒有錢,目前也找不到工作,希望你可以收留我。我要養大這個孩子。求求你。』小玨伸出小手擺弄著我發稍上滴落下來的水,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誰?』
『嗯?』
『我是說,你叫什麼名字?』
『葉子晟。』

小桃說,要看清楚一個人,七秒鍾就夠了。要愛上他,要三倍於這的時間。正常人的話,五六秒鍾眨一次眼睛,若要一見鍾情,這三個瞬間格外重要:『華音,你們的眼神擦槍走火了。』

我六歲時,媽媽改嫁了。子晟和他爸爸來幫忙我們搬家,男人抱起我,說:『華音,想要吃什麼?爸爸買給你。』被唐突扯去的陌生感就像是冬天裡突如其來的一陣寒風,鑽進脖子裡,讓人極端不舒服。我的兩隻手推在他的肩膀上,試圖擴大兩人之前的距離,碰觸到他質地上好的西服料子,我的眼淚幾乎立刻奪眶而出。他始終保持微笑,把我放下去:『好吧好吧,讓哥哥帶你去,好不好?子晟!過來這裡,跟妹妹打招呼。』

『子晟他……是個,渾身都是缺點的人。』小桃笑著說。

他總喜歡低著頭,講話的時候不習慣看對方的眼睛,即使對於小孩子也是一樣。我六歲的時候,他已經二十六歲了,牽著我的手出去買蛋糕,還顯得彆彆扭扭。我趴在櫃檯上,對老闆說:『我不是他女兒哦,我是他妹妹。』老闆轉過身來,笑瞇瞇的拍我的頭頂,把棒棒糖遞給我:『好可愛的妹妹呀,告訴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華音!從上個禮拜開始姓葉,葉華音!你呢?』
『嗯?我?我叫做小桃。』

『子晟!』
『叫哥哥。』
『我。不。要!子晟子晟子晟!……』

子晟你,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愛我。我曾經想對他說這樣的話。可是小桃一邊專心致志的做蛋糕,一邊緩緩道來:『平常去商店的時候,總能看到很多想要的東西,如果商品上貼著「非賣」的字樣,就更加想得到了。華音你看,我開這家店,賣各式各樣的蛋糕,還贈送糖果,其實,做的並不只是金錢的交易。只是,有時候,你得知道,並不是想要就一定有;得到的並不一定適合。』

我的叛逆期來的非常早,承受我的任性的人都是子晟。故意搗亂他和小桃約會;在自己的生日前向他要非常貴的禮物;霸佔住他除了上班之外的所有時間。不管多麼過分的任性,子晟總可以容忍。我會在最後關頭跑到小公園的沙包旁邊躲起來,他就會在一小時之內追來並找到我。就像編排好的一樣,我甚至認為,只要我可以一直那樣,那麼到五十歲,子晟也還會跑來安慰我。十一歲的夏天,我在子晟和小桃訂婚禮上大鬧了一場,藏起了小桃的訂婚戒指,扔到了下水道裡,並且當著所有客人的面把子晟最喜歡的小提琴折斷了,然後冒著大雨跑了出去。子晟生了很大的氣,找到我的是小桃,她靠在我旁邊,輕輕撫摸我潮濕的頭髮,一句話也沒有說。半夜裡回去,子晟還坐在房間裡等,注視著我的眼神十分複雜。我慢慢走過去,突然覺得無邊委屈,拉著他的衣袖越哭越大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再淘氣了……求求你和我說話……我再也不會淘氣了……』

『不會有人對他所愛的人說「我沒時間」,你絕對不會對所愛的東西堅持「我一定要」。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你非得到不可的東西,如果你感覺自己心中有一種「我一定要得到」的感覺的話,那麼,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小桃把做好的蛋糕從爐子裡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奶油的香味四溢,好像可以浸透人骨髓的大提琴聲,微微震動,讓人眉心發痛。

小桃非常瞭解自己想要什麼,她很縱容我。我一直到十五歲,還可以摟著子晟的脖子坐在他腿上。那時候,我還沒學會讓步。

『當你非常愛,非常愛一個人的時候,就能學會放棄。』小桃把形狀美麗的蛋糕裝進透明包裝袋裡,放進亮晶晶的櫥窗。
『愛你,遠離你;愛你,放棄你……』我聞著香味,手指掐入柔軟的麵包裡,『愛你……殺死你。』
小桃聽到我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笑了好久。

我沒再惹過子晟生氣,不管他做什麼,我都遠遠的看著。我為什麼想要他,我為什麼想要他……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小桃又說:『這就跟買東西一樣,一塊香味四溢的麵包放在櫥窗裡,你飢腸轆轆的走過就會很想買,可是家門就在前方十米處,家中的櫥櫃裡有各式各樣豐富的菜式,正在猶豫買還是不買,這時候如果有其他人也爭著買這最後一塊麵包,你就會忍不住走進麵包店了。』

十二歲時,子晟和小桃結婚了,爸爸開始幫我辦出國留學手續。臨走的前幾天,子晟和小桃要帶我去商店買紀念品送我。途中看到有人在賣小狗,一個大紙箱裡擠著六隻不同毛色的幼犬。其中有一隻趁忙著拉攏客人的生意人不注意,悄悄爬出了箱子,在人群外沿東張西望。我上前一步,蹲下去,一把抓其他,塞進自己懷裡,用風衣包著,快步奔跑起來,直到跑出一百米外再回頭,甚至沒有人發現我和它的失蹤。

我把它送給子晟:『叫什麼名字好呢?』
『嗯……小狗子。這名字好不好?』
『……你喜歡就好了。』我說,走出屋子,從門縫瞥到他和小桃忙著希罕小狗的樣子。

長大之後,我瞭解,自己放在所愛的人身上的炙熱目光,並不一定都是幸福的開始。在愛情裡目標明確的人,都懂得以退為進;自以為是的人,虛進實退;過分天真的人,進退兩難。進退之間的距離,就是所謂『任性的愛』和『任性的佔有欲』的差距。

再見到子晟時,我十七歲,是寒假回國探親的時候,他和小桃邀請我吃東西。我特意穿了一身昂貴且美麗的衣裳,作為最後的掙扎。這是處於劣勢的女人退到底線的矜持。我故意晚去了十分鍾,進門前深呼吸了好幾次,聽到門內這樣的對話:『為什麼哪?』
『這個,根本說不清楚。』
『華音之於你,到底是什麼?』
『花吧。』男性的聲音,平穩的說著。
『花?』
『怎麼比方?就像你在懸崖邊看見美麗的花,你會遠遠贊嘆它的美麗卻不會想去摘,至少我不想摘。好老婆一個就夠了。』
我轉身離開,打電話通知小桃,說我發燒了,無法赴約。趕當天晚上的飛機,我離開了那裡。半年後,子晟死於急性病,我始終沒再見他。不久,我花光了所有的錢,懷著父親身份不詳的孩子回到母親那裡。直到小玨兩歲,我攢夠了錢。對於子晟的回憶,開始漸漸模糊。正因為模糊,那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像他一樣的人。總覺得差了一點點,差了哪一點,不曉得。不是浮雲流水的南柯一夢,不是你儂我儂的醉酒傾城,那些記憶,只像是櫻花香水白領麗人的廣告,或者……芳香濃郁新鮮出爐的麵包。香味正漸漸散去。

初次見面的二十一秒種,在接近倒數計時的危險中,有著華麗的興奮感覺。只是並不是每一次試探,都有回應。

很多年後,我定居巴黎,以服裝設計和文字稿酬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居住的公寓門口有兩家開在一起的便利店與速食店,每天天亮之前我會去補充營養。從秋天開始,有一個人與我同一時間走入速食店,叫同樣的食品,同一時間吃完,並且去便利店買同樣的東西,之後分頭走。有那麼一次,只有那麼一次,我們的目光有短暫的接觸。第一瞬間,沈默,第二瞬間,分別。

第三瞬間,我獨自一人坐在門外的長椅上看著下雨的天空,聲音琛琮,於是愜意的聽雨等天亮。


2003.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