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7 15:18:00尚未設定
Sleeping city
Sleeping city
——這個城市,已經入睡。
1
她不做筆記已經很久了。或者修指甲,或者寫情書,她總能找到事情做。從左側的窗口望出去是成群的居民樓,夏天時所有的陽臺都被棉被佔據。來上課的老師很難看到課室這個角落,她又是那種如果沒人打斷一個呆就可以發很久的人,於是她跟那些居民樓培養出了很深的感情。左邊甲棟七樓的小孩子喜歡光著上身亂噴水槍;中間乙棟十二樓的女人有大紅色的絲綢睡衣;右邊丙棟五樓的老頭煙袋壞掉了……諸如此類,每天過眼,像蒙太奇電影鏡頭,拼拼湊湊就能編成一個故事。
郁霄住在甲棟,八樓,雖然和教室同一層,但要看他那個位置就要轉體九十度。於是她每天保持著半身不遂的姿勢堅持張望,導師不時會砸來一句:『鍾小妃!上課的時候請看前方!』但她多半不予理會,要不就豎起中指。過了這個夏天,她就會高高興興的跑回母親身邊,說補課根本就沒用,無論如何考不上大學,不如放她一條生路,讓她自生自滅吧。但是在那之前,為了證明自己的弱智,她必須忍痛呆在這個教室,臉上寫著『已經重考三次』幾個大字。每當這時她就拍著胸脯感嘆:呼,幸好還有一個住在甲棟八樓的邢郁霄。
透明的窗戶上夏天蒸發的最後一滴水汽滑落,她咬著指甲沖著黑板傻笑起來。
2
到底為什麼會和隔著一條十米的馬路那邊的建築裡的人扯上關係呢?他總是一邊喝可樂一邊反省:這真是一條神奇的馬路。平常除了做設計之外的時間,他唯一的一點愛好就是坐在陽臺上發發呆,對人類絕對無害,誰也不招惹,直到有一天,對面某一個窗口的女孩子對他誇張地揮手,然後還怕沒引起他的注意一個翻身跪上窗臺:『哎!穿黑色阿迪達斯的那個!我請你吃飯哦!』女孩身後的同學全都震驚,七手八腳把她拉了回去。
他這纔瞭解到,原來就連這麼點小嗜好也是有著危險性的,他招惹來了一個大麻煩。
麻煩說:『小郁郁,你得原諒我,你這條絕版了的褲子是我夢寐以求了好久的。』
『妳能不能換個稱呼?』
『郁郁,小郁,小郁郁,你自己挑一個吧。』
『……』被說到啞口無言,他猛喝可樂。這個大麻煩在那個炎熱夏天的中午,就真的以百米速度沖到這邊來,飛奔上八樓,連電梯也忘記坐,一開門就說:『你家怎麼住這麼高啊?累死我了。』說得好像是他的錯一樣,女孩子喘了個夠本,抬起頭來:『你不認識我啦?我們幼稚園的時候同班來的!我還搶過你的玩具槍!』
當然是不可能記得的。郁霄聳聳肩膀,並沒說出來。他每週二去公司交遊戲人物設定稿,週四要去醫院復診,其他的幾天都被這個十幾年前搶過他玩具槍的小跳蚤佔有。跳蚤在他的床上蹦來蹦去,說:『外面真是熱,我乾脆直接架一道鋼絲,每天下課直接爬過來好了。』郁霄眉毛一抬:『拜託妳千萬不要,陽臺上個月纔翻修過的。』就這樣,小妃沒有真的搭鋼絲,她把笑得賊賊的一雙眼睛舉到男人面前:『我開玩笑的!』
小妃不經常開玩笑,她總是說到做到。她說:『小郁郁,不如這樣,你再幫我找到一模一樣的那條褲子,我就負責把你的病治好。』表情眼神,一本正經,老實厚道。郁霄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想笑,他彎起一遍嘴角:『成交。』小妃為了證明自己的誠意,還強迫人家跟她勾小手指:『你放心,交給我交給我!』
許下承諾的第二個星期,暑假補課結束了,那間課室關閉,鍾小妃消失在這條馬路上。
3
從早上九點開始到下午三點,這條神奇的小馬路人群車輛川流不息,可是過了三點一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會寂靜得過頭。尤其夜幕降臨時,他躺在床上,會覺得整個城市都已經入睡。房間的天花板上多了一隻保佑身體健康的護身符,隨著窗外微風浮動,是小妃特意買來的裝飾品。沒有她在床上蹦來蹦去,陽光下的城市好像也沈沈睡去。
還好,只有一個禮拜,休眠中的城市甦醒了過來,小妃出現在門口,抱著一大盒東西。他有中兩百萬美元的彩票那麼大的驚喜,但是只習慣性的彎起嘴角。小妃把盒子放在地上,用袖子擦汗:『這就是靈丹妙藥。給你找來了。我很夠朋友吧!』挑染的褐色頭髮盤在頭頂上,她歪著腦袋看著眼前的男人,『你幹嗎這麼盯著我?打開看啊!』郁霄把她粘在臉上的頭髮撥弄開,退了一步:『我給妳弄點喝的去。』室外的陽光通過窗口折射在她臉上的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一點點心痛。
打開的盒子裡是另外一個盒子,最裡面是一罐幸運星。
『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顆,你只要把這些星星全部都拆開,病就會完全好起來。很厲害吧!』她坐在地上,笑瞇瞇的。
『謝謝。』男人也坐在地上,看著幸運星,下不了手打開。
夜半,有時候小妃會突然打電話來,興奮的通知他現在哪個電臺的DJ又要放哪首他最愛聽的歌。他戴上耳脈,發現這樣就像和世界隔絕了一樣,城市就在這種聲音中一直清醒著。DJ說:愛情是突如其來,可是只有一瞬間而已,好像火山爆發,過了那一次,沈寂幾百年。剩下的就是火山灰一樣厚厚的感情。所以,用來維繫戀愛的不是愛情,是感情。把這話轉述給小妃,她嚴肅地搖搖頭:『只要是活火山,不管沈睡多久,總會再爆的,不要急。』
不用上大學,小妃開始做酒吧的服務生,她有整個白天的自由時間,通常用來捉弄郁霄、重新擺放郁霄的傢具和跟郁霄閑扯淡。從夏天到秋天,從秋天到冬天。郁霄終於明白,原來感情是習慣,自然積纍,真的和火山一樣。
過年的前幾天,小妃蹦蹦跳跳跑來邀請郁霄一起吃年夜飯,在門外敲了半個小時,等了五個鐘頭,最後破門而入,那個人就躺在床上,安靜平和的,好像沈沈睡去。
4
結果年夜飯只好在醫院裡吃,同一個病房裡還有另外一個重癥肌無力患者,是個瘦瘦小小的孩子,可憐兮兮沒有家人來陪。小妃削了兩個蘋果,一家一份,然後坐在旁邊給兩個人講故事。郁霄聽她把《白雪公主》竄到《漁夫和金魚》裡,最後還以《快樂王子》結尾,低頭悶笑。小孩子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終於在暈頭轉向中睡去。
『我把這個帶來給你,沒事的話就來拆吧!』小妃掏出幸運星遞給他,坐在旁邊的椅子裡。
『很晚了,妳累不累?』他仍然靜靜看著她,文不對題的說。
『累啊,當然累啦,半夜哎!我要睡了,不過我允許你在不舒服的時候吵我起來。』說罷枕著雙臂趴在床上。
『起來,這樣睡醒來會不舒服。』他拍拍她的肩膀,並沒得到回應,只好微笑作罷。已經入睡的病房裡,這兩個人都被溫暖的火山灰包圍。
郁霄開始拆星星,發現這也是件很不容易的工作,於是決定每天拆十顆。半個月後出院,他的家當只有換洗的衣服和一大堆成品半成品幸運星。小妃把家裡的傢具又重新換了位置,說這次絕對不會錯,她已經擺出一個『風水寶地陣』,什麼牛鬼蛇神遠近不侵,天災人禍刀槍不入。郁霄坐在床上看著她屋裡屋外忙來忙去,唏噓的想,『習慣』真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一旦滲透進生活裡,想改變就太不容易。他已經習慣這個身影。
『可是小郁郁,我就要離開這裡。』
裝幸運星的玻璃罐子『啪』的一聲打碎了,兩個人急忙收拾一切。男人把星星轉移到另外一個容器:『去哪裡?』
『巴黎啊,媽無論如何要我游學。都辦好了哎,嘿嘿,不去很可惜。』
『妳會講法語?』
『呃,一點點,可以學嘛。』
『不會法語去什麼巴黎?!』容器被重重的摔在桌子上,幾個小星星跳出來。那個他背對著的已經習慣的身影被嚇得一震,把碎玻璃掃進垃圾,然後背起包包對著背影說:『小郁郁,對不起哦。不然,我們不說再見,我抱抱你。』她走上前去,就在背後輕輕碰他。白色的襯衫外是灰色的毛背心,陽光的清香氣息星星點點透露出來。
他想,火山一定過了活動期,和這個城市一起失去活力。
5
九千九百九十九顆星星可以拆差不多一千天,他又回到有秩序的生活。星期二交稿,星期四復檢。有一次做夢,他竟然看見自家的陽臺上多了一根鋼絲,小妃一邊得意的爬一邊跟人群討要觀賞費,醒來後滿頭大汗。他沒有對方的聯絡方式,一直以為只要他住在這裡,那小妃就像鬧鐘一樣準時報道,這一切看起來都這樣理所當然。太過理所當然的東西就叫做習慣,記憶被猛然抽空,他有超過三個月的不適應。
三個月過去,幸運星被拆開了十分之一,他意外的發現小紙片的背面都寫有工工整整的號碼。逐一拆開,所有紙條似乎都有自己的順序。他用了三個下午把所有的星星全部拆了,開始人工拼圖。從第一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客廳的地板都被淹沒。全部擺好之後,是一個巨大的紅心,中間有一塊空白,畫了舉著『V』字形的手指,還有明明白白的兩個大字:『嘿嘿。』完全的鍾小妃風格。
從這天起,他不斷收到明信片,全是巴黎的風景,沒有隻字片語。昏昏欲睡的寂寞吞噬了他。
6
所謂感情就是如此,全然不可理喻。
很久以後,小妃回到當年那間課室,當老師。對面那個陽臺和已經封了起來。她鼓足勇氣又跑過去敲門,注視著對方震驚的眼睛說:『小郁郁,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透過對方的肩膀,她看到牆上被鑲好了鏡框的紅心,『其實……其實,我並不是你幼稚園的玩伴,所以,也並沒有搶過你的小手槍。』
屋子的男主人被這無厘頭的開場白堵住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伸出手把她汗濕的頭髮撥弄到後面去。
『所以,小郁郁……』
『嗯?』
『那我還可不可以抱抱你?』
男人低頭笑。果然只要是活火山,不管沈睡多久,總會再爆的,不用急。
7
在整個城市入睡之際,請一定要找個火山原住民跟自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