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02 10:58:43尚未設定

[ 虛擬週記 ] 我的告解神父(二)

  為什麼我們兩個會跑去百貨公司閒逛,說起來也很詭異,我之前從沒有和她一起逛過街,之後也沒有,記憶雖然不太可靠,但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們唯一的一次逛街記錄。那天是期末考,可能是考完最後一堂,同學們三三兩兩在教室前後,聊著暑假要去哪兒玩的話題,空氣相當悶熱,時間停滯了一樣,陽光異常耀眼,她站在樹蔭下,仍瞇起眼睛,一派輕鬆的問我:「喂!等一下想去看電影,你呢?」
  我感覺周似乎要約我一起去看,才考完試,我也很想去市區耍一下,但是我對她主動提出邀請這件事,有點不習慣。也或許在我僵化的腦袋裡,一男一女兩個人去看電影,就和約會相差無幾了。我當然沒有拒絕女孩子的豐富經驗,所以我想當時我一定很不會掩飾,大概就像看到髒兮兮的小貓跟在腳邊,露出了厭煩或為難的表情,雖然很輕微,我想她一定看得出來。
  我想要是平常,她一定會很爽快說:「那走囉拜拜!」也不理我轉身就走。通常一小時後,我就會後悔,那年代沒有手機這玩意,所以就算後悔,也只能和學弟一起打打「燃燒的野球」,再浪費一個反正太陽也很毒的下午。不過那天很奇怪,她似乎不太想轉身就走,她只是打開包包,拿出太陽眼鏡戴上,轉頭望了遠方一陣,淺茶色玳瑁框太陽眼鏡,似乎是她新買的,她終於還是回頭盯著我:「你呢?」

  我和周去了台中市區,卻沒看電影。她站在場次時刻表前,發覺還要半小時才開演,就說不想看了,本來說要去一間台中有名的泡沬紅茶店,她走過一條街,也說算了太遠,還是別去吧!她把太陽眼鏡別到額前髮際,穿過擺滿夏裝涼鞋的服飾店,走在我身邊,我發現我無法從她眼中讀出任何情緒,她看起來還是和平常一樣,短髮T恤牛仔褲,臉上一派悠然,嘴角帶著點無傷的嘲弄,和我隨意說笑。但我和她走了一陣後,卻發現她走路頻率變得很快,像上緊發條的小機器人,我一不留意,她就走到前頭去了。
然後她說她想買衣服,「等我一下,可以吧?」語氣不甚客氣。我覺得她的表現一切都非常陌生,像變了個人,我心裡有些發火,這傢伙在幹什麼啊?她到底在發什麼蠻呢?她沿著馬路,一家一家逛著服飾店,風格差異相距有幾萬光年的店,她也每間照逛不誤。她像是魔術表演般換著衣服,有的會穿了走出更衣室,有的則在裡面看了就算,她搖搖頭對我說:「有些衣服還是不適合!」也許她只是自言自語而已,因為她說話時並沒有看著我。
  我就像是她的小跟班一樣,跟著她逛了大半個市區,最後終於走進一個百貨公司,新開的,像是組合機械獸般的龐然巨物,三棟高樓中某一層用天橋連接起來,所以逛起來頭昏眼花,完全像走進迷宮裡一般。
  她又逛了好幾層女裝部,大概是良心發現,問我要不要逛男裝,我說還好沒有很想逛,她終於累了,提議到地下樓喝飲料。我們於是坐在一個現榨果汁的攤位前,她把太陽眼鏡摘下放在桌上,點了西瓜汁,我不想和她點一樣的,選了從沒點過的木瓜汁。飲料送來之前,她抬頭看著屋頂漆成黑色的巨大管線,眼神直愣愣的,像入定的老尼。
  就算再遲頓的傢伙,跟著她沒頭沒腦逛了一下午,這時也早確定她心情比連踩到三次狗屎的倒楣鬼還糟糕了吧?很奇怪我並不想知道她在悶什麼,我只是暗覺不爽,妳就算有什麼心事,甚至被人甩了,也不用拿我當壂檔吧?這比較像知道某男在暗戀妳,於是妳心情不好時,讓他老兄做牛做馬,把他當個頭頂懸了紅蘿蔔的驢子耍。也是那陣子我在暗戀某學姐,在這些灰色地帶吃足了苦頭,所以我當時對這些自以為全天下男生都在暗戀她的女生真他媽厭煩透了!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很煩。」周最後終於說。
  「是嗎?」我說:「考試考得頭昏腦漲,我想大家都很煩吧?」
  她沒有回話,仍看著頭頂的巨大管線,像是在等待它們爆炸。
  笑靨如花的老闆娘送來兩杯果汁,卻把西瓜汁放在我面前,我笑說,這是我朋友的,老闆娘遮住嘴笑,那有什麼關係,反正兩個人交換喝就好!我覺得煩,果然連老闆娘都誤會了,我不想看周的表情,只覺耳根發熱,低頭拿出皮夾付錢,好容易從塞滿發票的皮夾,找出兩張百元鈔塞過去,再轉頭想向周說,沒關係我先付就好,卻發覺她剛才的座位上空盪盪的,沒有人影,沒有包包,沒有太陽眼鏡,只剩一杯顏色像水塔淤泥的木瓜汁,周已經不見了。
  我只有拿著兩杯新鮮果汁,像失去聲納的潛艇,在人頭如魚群穿梭的百貨公司,漫無目標的飄浮著,我彷彿看見周的短髮在電扶梯附近一閃即逝,急急追過去,排開眾人擠上去,手上的果汁灑出不少,人卻是不見蹤影。我真他媽火到了極點,不知道她到底吃錯什麼藥,從頭到尾使盡了小性子。我真覺得她一點立場也沒有,再怎麼想發火,也不該發在我頭上吧?一下午我也才頂了她一句嘴,這種好脾氣,絕對比那一狗票想追她的香港仔好上十倍都不止。
  再一次,那年代沒手機這玩意,不然打過去兇她一頓,喂妳在搞什麼飛機啦別鬧了好不好?事情或許會解決,或許弄得更僵,也或許她根本不會開機。我從來不知道那天的結果是不是最好的一種,我只記得我真的火大了,內心充塞著某種陰暗扭曲的正義感,就像拿著菜刀尋找逃妻,社會新聞常會出現的憊懶丈夫一樣。
  我終於在五六樓之間,一個樓梯轉角的女廁門口找到周,她排在一隊女生後面,似乎在等著上洗手間。我跑上前,把灑剩半杯的西瓜汁,惡狠狠遞過去,她漠然接過果汁,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我只是跑過半個百貨公司,幫她買杯果汁而已。她說謝謝,眼神卻飄到遠方,前後左右都是年輕女生,她們漠然的看著我,像認定我是個不體貼又粗魯的男朋友,我不想發無謂脾氣,我於是說今天很有趣,但是我要回去了。
  周拉住我衣服,像迷路的小女孩,執拗的扯住你衣角,想自顧自背出家裡地址,她意志堅定,說出些我不容懷疑,卻很難理解的句子:   「你想過這種事嗎?」她問:「迷戀某個人的臉?」
  「臉?」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什麼臉?」
  「大概我比較怪吧?」她看著我,或者是我身後:「反正我發覺我還是很想摸他的臉。」
  周定定看著我,在某個瞬間,我察覺她眼眉間變得極有女人味。大概要六七年後,當我交過兩三個女友,也能和平的和她們分手時,我才漸漸明瞭,那天在百貨公司的長龍前,她只是想找一個還不願背棄她的朋友,見證她的愛情而已。
  那自然是一段已經結束的秘密感情,她暪著所有朋友,和某學長同居著,學長是感情混亂的殺手型男人,事過境遷後,她覺得或許到了可以說的時候,所以在毫無經驗和準備下,我當了一次拙劣的告解神父。
  她是東一句,西一句,非常隱晦而故作輕鬆的,描述著她和他的關係。她提起他總不喜歡她去摸他的臉,尤其在公車上,她總是旁若無人,伸出手像玩玩具一樣去摸他的眼睛鼻子,她解釋他平日總愛故作正經,所以她才變得極愛在人前如此鬧他,不想後來變成習慣,她笑,這樣會不會很變態?
  周說得雲淡風清,她曾和我說過在香港唸中學時,女生的制服是某種改良式旗袍,她用描述那件旗袍樣式的口吻,平平靜靜,跟我說著她和前男友的瑣事。只是我一時仍是轉不過來,終究她說的不是一件衣服,我感覺自己像誤闖什麼禁地,開始覺得後悔,她說的事算新鮮,我不會覺得不耐煩,但我慢慢有打斷她說話的欲望。我越來越注意到說話的地點實在不恰當,我們是站在女廁前面,我感覺許多女生都略帶敵意打量著我。也或許是我從沒想過,要接收人們帶有大量偏執的心靈垃圾,就算她說得不帶任何晦暗色彩,仍是如此累人。
  在她持續說了大約十分鐘後,我打斷了她,還算禮貌,我提醒她先去洗手間吧?像被人突然放氣的輪胎,她眼眉並臉上的線條都漸漸鬆塌下來,她沒頭沒腦說:「我好像沒面紙了!」
  記憶所及,那可能是她最後一次,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說了些真心話,並且超過十分鐘。

(未完待續)